沈元清换好衣服,几乎是被江千迎抱着走出了酒店大门。
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辆张扬的亮蓝色跑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驾驶座上韩城亦那张轮廓分明、带着点不羁帅气的脸。
跑车后面跟着一辆SUV,魏凯乐探出身。魏凯乐不在沈元清的人脉圈里,但作为男团经纪人,他和作为乐队主唱的韩城亦关系不错,沈元清见过几回。他看起来更稳重些,穿着休闲西装,戴着细框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沈小姐,又见面了。”
沈元清颔首,目光掠过魏凯乐,落在副驾驶位那个推门下来的高大身影上。
夏非。
他也换下了那身略显束缚的西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挺括的黑色羊绒大衣。简单的衣着更衬出他宽肩窄腰的身材和沉稳的气质。他站在车门边,目光越过江千迎,直接落在沈元清的脸上。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黑发,沈元清竟然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忧郁。
他朝沈元清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拉开了后排的车门,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江千迎已经钻进跑车副驾,很明显,那扇拉开的车门只为她而开。沈元清在夏非的注视下,走向他拉开的车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颜料和某种冷冽木质调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陶土的味道。
车子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汇入夜晚的车流。魏凯乐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车内流淌着手下艺人的摇滚乐,偶尔和沈元清随便聊几句。
沈元清靠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她清晰地感觉到,夏非目光的焦点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到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热情,让她无法彻底放松。
车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喧闹的后巷街口。
这里与刚才的酒店仿佛两个世界,空气瞬间变得浑浊而热烈,充满了烟火气,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老张记臭豆腐”“王婆烧烤”“刘记海鲜大排档”等字样,将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塑料桌椅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人行道,几乎要溢到马路中间。
“到了,就这家,王婆烧烤,北城最好吃的烧烤!”车熄了火,江千迎从车里钻出来,兴奋地挽着沈元清出来。
“元清,怎么样,以前没吃过吧?上个月小棠带我来吃的!”
江千迎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挤过人群,在一个稍显角落但还算干净的塑料圆桌旁坐下。桌面油腻腻的,铺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布。
韩城亦显然也来过很多次,找老板拿了菜单和一只笔,方便大家点菜。
夏非望着空气中某点浮动的油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啤酒杯壁,忽然开口。
“我小时候住的那条巷子,尽头也有个烧烤摊,味道远不如这里,烟更大,更呛人。”他开口,语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那时候我个子瘦高,整天闷头画画,又不爱说话,看起来大概很好欺负,总有几个隔壁街区的孩子,放学路上堵我,不为别的,大概就为看我窘迫。”
韩城亦灌了口啤酒:“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时候?”
夏非没接话,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魏凯乐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江千迎正埋头跟一串烤鸡翅奋斗,闻言也放慢了动作,眨着眼好奇地看过来。
沈元清忍不住小声问江千迎:“他一直这样吗?”
沈元清话没说完:他一直这样,喜欢莫名其妙追忆过去吗?
江千迎小幅度点点头:“听说是。”
“有一次,被他们堵在巷子口,推搡间,书包带子断了,画笔颜料撒了一地。”夏非的语速更慢了些,“很狼狈。他们围着起哄,觉得很有意思。”
江千迎听魏凯乐他们说过,夏非喜欢追忆过去,根据他们的说法,“夏非是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但还是忍不住追问。
“然后呢?”
夏非的目光掠过沈元清,看到她平静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她正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
“然后……”他顿了顿,眼神有意无意落到沈元清身上,“有个小女孩冲了过来。大概……比当时我的低小半个头。”
他抬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大概到如今他的胸口。
夏非道:“扎着两个小辫子,跑得飞快,像颗小炮弹似的,二话不说,一头就撞开了挡在我最前面的那个男孩。”
魏凯乐点头:“英雄救美,怪不得你会惦记这么多年。”
夏非没理会他的调侃,继续道:“那男孩比她高一个头还多,被她撞得踉跄一下,大概觉得丢脸,恼羞成怒想抓她。她一点没怕,捡起地上不知道哪儿来的半块砖头,瞪着那人,喊,‘你再动他一下试试,我让你脑袋开花!’”
“那气势……居然真把那几个半大小子镇住了。”夏非摇了摇头,至今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她扔了砖头,过来帮我捡东西。我的画笔摔坏了,颜料也漏了一些,尤其是红色颜料。她说,她有钱,非要带我去买新的。”
“后来呢?”这次问的是魏凯乐,他似乎听出了点兴趣。
“后来……她就成了我那条巷子的‘保护神’。”夏非继续,“她特别有主意,打架狠,跑得快,爬树也利索。有她在,再没人来找过我麻烦。”
魏凯乐的眼神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沈元清:“她叫什么,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小六。”夏非亮晶晶的眼神落到沈元清身上,“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名,只让我叫她小六。因为那时候,她总是会戴一根手链,手链上挂了六颗颜色不一样的宝石。她说,那时从出生开始,她爸爸送给她的,每年一颗,到遇见我的那一年,正好六颗。”
沈元清忽然心虚起来。
因为她就有那样一根手链。
沈元清喜欢珠宝或许是天生的。抓周的时候,沈克在地毯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银行卡、房产证、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沈元清忽略掉所有这些精心准备的代表物,抓住了沈克手腕上的金貔貅。
后来每次生日,沈克都会给她到处搜罗珠宝,给她挂到手链上。
至于为什么后来不戴那根手链……十二岁的时候,手链上的珠宝已经有十二颗了,每一颗都有点重量,沈元清就不乐意戴着出门了。
现在,那根手链上紧凑地挂了二十三颗,在衣帽间的展柜里充当装饰摆件。
江千迎眼睛亮晶晶的:“哇!小六好帅厉害!后来呢?你们还有联系吗?”
夏非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沈元清身上。
“后来我家搬走了。”他缓缓说道,“没来得及好好道别,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很浅,却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她的全名,只知道叫她小六。”
他的话语在这里停住,不再继续,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沈元清。
空气中弥漫着孜然、辣椒粉和食物炙烤后的浓烈香气,沈元清似乎感觉到来自身旁那人身上清冷的木质调气息正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拿过一串已经微凉的烤蘑菇,低头安静地咬了一口,只当自己是一个听故事的局外人。
夏非看着她,也没有再追问,而是忽然换了个话题。
“魏凯乐,听说你带的一个艺人,也和我一样,在到处找一个人,找得怎么样了?”
魏凯乐一听到这个,手里的酒马上放下了:“都出来玩了,就别提这祖宗了。”
韩城亦笑他:“你听故事听得挺开心的,怎么一到自己身上就不高兴了?”
“这能一样吗?那祖宗……他要是个事业心强一点多好,你看,从爱豆转演员这么成功,可偏偏是个恋爱脑……”
魏凯乐他们讨论恋爱脑去了,江千迎一边听故事一边吃烧烤,也差不多饱了。
“元清,”江千迎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夏非说的那个小六……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嗯?”
她拖长了尾音,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沈元清,意图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沈元清拿起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避开了江千迎探究的视线。
“觉得什么?”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小时候戴宝石手链的女孩子,北城难道还少了?”
不说沈元清,江千迎就有好几条。
“可是这么巧?”江千迎显然不信,又压低了些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而且他刚才一直盯着你看。那眼神,都快拉丝了,魏凯乐他们都看出来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沈元清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夏非的存在感却愈发强烈,即使他不看她,不说话。
终于熬到散场,江千迎心满意足地擦着嘴,说着下次还要来。
韩城亦去结账,魏凯乐接着电话,似乎又在处理艺人那边的事务。
夏非站起身,大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他自然地走到沈元清身边,距离不远不近。
“走吧,送你们回去。”他说,语气寻常。
夜风比来时更凉了些,吹散了身上的烧烤气味。她低着头,走向那辆SUV,能感觉到夏非就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保持着一种沉默的、却又无法忽视的跟随。
就在她即将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低沉地融进夜色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那根手链,”他顿了顿,“后来还留着吗?”
沈元清的动作僵住。夜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掠过她骤然升温的脸颊。
不等沈元清回应,夏非继续道:“到现在,应该有二十三颗宝石了。那枚铃铛,还在吗?”
铃铛……她当然留着。
缀有二十三枚宝石的手链上,还有一枚涂了红色颜料的小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