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袭玄色暗纹衣袍,墨发高束,素白玉佩随风轻晃,高大的身影霎时间笼罩住沈瑾钰。
她下意识握紧了剑,抬头望去,四目相对。
他有双深邃的桃花眼,眼下一颗泪痣,冷淡中透着说不出的尊贵与威压。
此人目光正平静落在沈瑾钰沾满血污的脸上,眸中的打量仿佛能洞穿人心。
沈瑾钰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只见他无视周围的尸体,兀自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接着伸出手,用一方洁白的丝帕,不顾她下意识的遮挡,便轻轻擦去沈瑾钰脸颊上的一点血迹。
“感谢大人方才出手相助。敢问侠士,可是出自尚书府?”他薄唇轻启,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瑾钰脑海警兆骤生。
此人莫不是刺客的老大?
她柳眉微皱,手不自觉地按住剑柄起身,声音淬满了冰:“阁下如何判断?”
男子的嗓音在夜色中浸着化不开的凉意,尾音却轻如羽毛,若有似无地扫过沈瑾钰紧绷的耳廓。
“虽无令牌,但这剑鞘,曾是佐政王亲赐兵部尚书之物。据传后来尚书大人将它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嫡女。”
男子的目光落在剑鞘上,甚至抬手,似乎想要触碰。
沈瑾钰猛地后退一步,剑锋微抬,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他却毫不在意她的敌意,薄唇弯起一抹凉薄的弧度,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在下不才,乃帝京一介末商恒氏恒意温之子恒清远。”
帝京富商恒意温之子?
沈瑾钰瞥向他腰上的玉佩。
方才她确实没注意到,恒清远系的素白玉佩边角处其实刻着“恒”字。
沈瑾钰心平了下来,他应当不是同刺客一伙的。
恒清远摆手作揖:“家父曾告知我此剑鞘乃西域贡品,玄铁为骨,金丝为绣,明眼人一瞥便知其不凡。”
“放眼整个帝京,除了兵部尚书府那位被关了两年多禁闭的嫡女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人拥有此物。”
他顿了顿,桃花眼里的光芒意味深长:“固有此剑鞘的人,要么是贼,要么……便是帝京‘大名鼎鼎’的沈家大小姐。”
最后那“大名鼎鼎”四个字,恒清远咬音极重,仿佛在讲笑话。
沈瑾钰感觉有针扎进她心里,但还是暂时将翻涌的戾气压下。
这人长得倒是丰神俊朗,看着一表人才,可怎么偏生了一张如刀锋的嘴,对待救命恩人便是这般言语的?
早知如此,方才就该任他们兄弟俩被剁成肉泥。
沈瑾钰眉头紧蹙,下意识望着恒清远拉着的孩童,再抬眸时,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眼里没半分温度。
“早就听闻纯铁一体雕琢的玉佩乃皇室特供,非皇子公主不得佩戴。”
她目光直直射向那年幼孩童腰的玉佩。
“小女亦不才,这位小公子所戴的玉佩倒让我想起家父闲谈时提过,一年前玉兰公主外出遇劫,失落了一批珍宝。其中似乎……就有一枚这样的玉佩。”
她向前逼近一步,眼神轻佻:“此事,公子怎么看?”
.
半个时辰后,尚书府,西院偏堂。
腊月的寒风顺着门缝往里钻,吹得案上一盆牡丹花下的枝叶微微发颤。
“这是?”沈海孺的目光越过沈瑾钰,落在了她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沈瑾钰面无表情地侧过身,语气带着无奈:“我的贴身侍卫,嘴碎了点,但暂时可靠,二哥放心。”
她扭头冷冷瞪了恒清远一眼。
就在方才,沈瑾钰一人回到尚书府,却看见恒清远独自站在府外门前,那孩童应是被送回家了。
她用手遮脸欲绕开他这个麻烦走,不料被死死拦住。
恒清远一改之前的嘴欠,神情严肃,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两人听见。
“沈大小姐,听闻你在自证清白?不过你以为凭你一人,真能在半月内扳倒沈闻承?我倒是知道一个秘密,关于集市老铺里一个瘸腿的工匠。那人……可是恨透了你的好父亲。”
沈瑾钰脚步顿住,猛然转身。
恒清远抱臂胸前,唇角扬起算计的淡笑:“沈大小姐别跟瞧仇人一样看我。沈闻承挡过我家的财路,我父母看他很不顺眼,我亦如此。而你又要自证清白对付他,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
沈瑾钰愣了一下。
自证清白?他们恒家不愧是帝京富商,眼线真多,连她在总督府的承诺都知道。
她倒确实听过沈闻承与恒氏不和的传闻。
“所以,我们才是最合适的盟友。”
“你想做什么?”沈瑾钰的声音很冷。
“做你的侍卫啊。”恒清远的回答干脆利落,“只有跟在你身边,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出尚书府,帮你申冤翻案,我亦能摆沈闻承一道。否则我一个外人,如何帮你?”
“你?”沈瑾钰嗤笑,“你一个富家公子会武吗?别来添乱。”
富家公子好好继承家业不行吗?非要替父母捣乱。
“方才那几个刺客,若不是你出手太快,我的佩刀已经出鞘了。”
他挡在沈瑾钰身前,桃花眼直视着她:“凭我的身份,沈大小姐你以为我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么?”
“这是命令?我不喜欢被人威胁。”沈瑾钰眯起眼,杀气浮动。
“这是交易。”恒清远毫不退让,“你提供一个身份,我提供一条你绝对需要的线索。事成之后,你我两清。那枚玉佩,也可以当做谢礼。”
沈瑾钰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在阴影处吐出两个字。
“进来。”
此刻,恒清远已化名林沈承,对着沈海孺恭敬行礼:“属下林沈承,见过二公子。”
沈海孺审视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先下去,在门外守着。”沈瑾钰对恒清远吩咐道,“我与二哥有要事相商。”
待恒清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沈海孺才走到书案前,手指在牡丹盆栽的底座上轻轻拨弄了几下。
“咯吱——”
他身后的整面书格,竟缓缓向内转动,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阶梯。
一股陈腐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海孺看了她一眼,率先迈步踏入黑暗。
待沈瑾钰来到密室底部,沈海孺早已点亮烛火,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
此室入目便是斑驳潮湿的土墙,五张盖着白布的长案,以及空气中飞扬的无数尘埃。
“你是如何得知西院有密室?或这是你自己所设?”沈瑾钰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显得有些飘忽。
“这不重要。”沈海孺避开回答,而是猛地伸手,掀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块白布。
“哗啦——”
一套暗沉的盔甲赫然出现,旁边还放着长矛与制式长剑。
沈瑾钰瞳孔骤然一缩,她快步上前,指尖拂过冰冷的兵器。
“军器监……”
沈瑾钰看清了上面篆刻的三个字,音量不自觉地拔高:“这些是朝廷的兵器?你从何处得来!”
沈海孺拿起一领盔甲,掂了掂,又放下,语气沉静得可怕。
“八年前,父亲以次充好,克扣军饷。我托人,从即将销毁的残次品中,保留了几个。”
“二哥你……”沈瑾钰心头巨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保留沈闻承监制过的偷工减料的兵器,何其不易?
沈海孺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他抽出腰间的佩剑,手腕一抖。
“锵!”刀光如雪,一闪而过。
面前的一具钢制盔甲,竟应声断为两截,碎裂的甲片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脆弱得如同朽木。
紧接着,他转身,用同样的气力,挥剑砍向另一张桌案上的盔甲。
“当——!”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火星四溅。
那领盔甲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沈海孺收剑入鞘,淡漠地看向沈瑾钰,眼神像是在考较她:“我用的力,分毫不差。”
沈瑾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我明白了。一批是偷工减料的残次品,另一批,才是真正的精铁良甲。”
她挑眉,直视着自己的二哥:“可二哥将这些告诉我,究竟有何用意?”
他真的想要联手?
“你不用再装了,妹妹。”沈海孺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如今兵器监的中高层,监工、工匠,大半都是沈闻承和沈志明的人。”
“八年前,那些不肯同流合污的,皆已死亡。侥幸逃掉的两个,被我的人秘密送去了边境。”
他从袖中拿出一角泛黄的信纸,递给沈瑾钰。
沈瑾钰接过,一眼便认出,那是父亲沈闻承的笔迹。
上面只有几个字:盔留三分,甲留四成。
“这是他与人来往的密信,表明兵器所用真材实料的分成。”沈海孺解释道。
沈瑾钰将这片薄薄的纸珍重地收进荷包,却觉那纸重如千斤。
“二哥,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会与你联手?不怕我讲你卖出去?”沈瑾钰杏眼浮上一丝打量的笑意。
“因为我们的目的一致,不是吗?”沈海孺的目光锐利如刀,“沈闻承权势滔天,若无这些铁证,你真天真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在半月内洗刷冤屈,查明真相?”
今日已有两人讲过类似的话了,沈瑾钰面前恍然映现恒清远那张落拓不羁的笑脸。
不知过了多久,沈瑾钰慢慢点点头,嗓音带上玩味:“好啊,联手可以,但二哥你常年不在帝京,我找谁传递信息呢?”
沈海孺直视她打量的眼神,声音平稳:“若有紧急情况,去西院老槐树下,以石击地三声,我的心腹‘流隐’会来见你。他剑术高超,我所知之事,他也尽知。”
“好,我知晓了。”沈瑾钰扭身盯住那批军器。
沈海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落寞:“我的生母,死于他们之手。”
“我只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而死。这心情,就跟你想自证清白一样。”
沈瑾钰心念一动,想起了原主那位据说是难产而死的母亲。
但此刻她又怀疑原主母亲真是难产而亡吗?因为记忆中坊间曾有传闻她母亲是跳湖而死。
沈瑾钰没有再追问,只是斟酌着开口:“节哀。逝者已矣,但她一定在天上,记挂着你。”
沈海孺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片刻后,移开视线:“走吧。”
等两人回到密室外,沈海孺将密室门关严,声称自己一个时辰后便回边境,两人告别。
望着牡丹盆栽,沈瑾钰陷入思考。
沈海孺给她看到东西确实对她平冤有所帮助,所讲的话现下看来也可以信几分。
她的肩兀然被人拍了下:“大人在想什么?”
沈瑾钰回首,是恒清远。
她松口气,面上的阴沉消散:“你吓到我了。”
恒清远腰身靠向桌角,手里把玩着树叶,语气随意:“那是你想东西想的太入迷了,一个习武出身的大人,能听不到脚步声?”
“你对我很了解啊?”沈瑾钰阴阳道,“看来是你把我查了个遍?”
他立即作揖:“大人言重,我此前不是讲过您父亲在郊外下令将您囚禁府中后,您们一家声名鹊起吗?”
沈瑾钰喉间溢出轻笑,用剑鞘指指他,声音假装恶狠:“再提供不了有用信息,还到处废话,小心我把你赶出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