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集市,兵器铺。
凛冽的寒风卷着铁屑的腥气扑面而来,沈瑾钰紧了紧身上的素白外袍,迈过高高的门槛。
铺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正埋头在图纸上勾画着什么,对她的到来恍若未闻。
昨日酉时,恒清远在沈瑾钰要把他赶出府的威胁下,终于告知她一条有用的信息。
集市兵器铺的老工匠真名叫张仲禾,且手腕处有一个布满意义的刺身等待她去验证。
“你竟然真的来了?”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说好的事,我从不食言。”沈瑾钰示意身后的恒清远将带来的木箱放下。
“这是拜师礼,小小敬意,还望师傅笑纳。”
张仲禾终于舍得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她腰间的剑鞘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似是想起什么憎恨的事。
“拿走,我这里不收废铜烂铁。”他继而转动腕上一串佛珠,语气生硬:“你是来学艺,还是来送礼的?”
沈瑾钰也不恼,让恒清远将东西放在墙角,随后走到张仲禾面前,姿态放得很低:“师傅,今日学什么?”
“基础。”张仲禾站起身,领着她走进一间挂满兵器的木屋,“先认材料,再记名称。”
他随手取下一柄最常见的刀:“钢,寻常百姓防身之用,你摸摸看。”
沈瑾钰指尖触上冰冷的刀身,刹那间,一股明悟涌入脑海。
【精钢,百炼之法,无杂质,刃口坚韧,属上品。】
她杏眼瞪圆,暗道兵器系统竟如此玄妙。
在张仲禾和脑中系统那道声音的共同讲解下,沈瑾钰对兵器的认知突飞猛进。
晌午时分,张仲禾正转身去工具架上寻找东西。
机会来了。
沈瑾钰目光一凝,看似无意地拂过旁边一排长枪。
“哐当!”
一整排兵器轰然倒塌,声势骇人。
张仲禾猛然回头,下意识伸手去扶,沈瑾钰也急忙将他手腕上的佛珠用力拉下。
但她没控制好力度,珠子绷断,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不过那截布满皱纹的手腕上,一个诡异的刺青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黑色圆圈,包裹着一个尖锐的三角。
刺青颜色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恒清远所言非虚,倒是还算可信。
“师傅,抱歉!真的抱歉!”
她拽起张仲禾的手又迅速低头看了眼。
“我不是故意的。”沈瑾钰嘴上道歉,指腹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刺青凹凸不平的触感。
张仲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她的手,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戾气与恐慌。
“......”
可他嘴唇张开又闭上,最终只是死死地瞪了沈瑾钰一眼,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沈瑾钰耸肩,将兵器摆放好后也走出兵器铺。
她一仰头,眼神就锁定了坐在对面屋檐上的恒清远。
他怀中抱剑,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高束的墨发在冷风中肆意飞扬。
察觉到沈瑾钰的目光,恒清远纵身一跃,轻巧落地,向她走来。
他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瞧大人你这样子,进行得很顺利?”
沈瑾钰点头,唇角难得勾起一抹真笑:“你所言没错,但那个刺青,是黑色圆圈包着三角。”
恒清远闻言,眉头却蹙了起来,撇向一边,陷入思索。
“圆圈曾是被追杀的工匠,三角代表知情的监工……”
他喃喃自语,“可两样刺青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不对劲。当年知情的监工,应该都死了才对。”
“除非……”恒清远眼中精光一闪,“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传递某个重要东西的信使!”
信使?
沈海孺给她的密信?
沈瑾钰脑中灵光一闪,立刻追问:“什么东西?沈闻承写给谁的信?”
“看来大人你比我想象中知道的更多。”恒清远深深看了她一眼,右手抵住下唇,“是写给如今启族王上亲信,启文墨的密信。”
“当年,沈闻承以偷工减料的军械,换取了启族的支持,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他声音渐冷:“这么多年,坊间一直有两种传闻。”
“一说,沈闻承是为启族效命的鹰犬。”
“二说,他本身……就是启族人,只是当时身份低下。”
恒清远垂下眼帘,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沈瑾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先用膳,过午我再去会会张仲禾,看能否拿到密信。”
午后,沈瑾钰在兵器铺内一边擦拭着护腕,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叹:“师傅,您这里的材料可都是顶好的东西。不像我在别处见的,竟用薄铁冒充精钢,糊弄外人。”
张仲禾动作一顿,声音依旧生硬:“听不懂就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正因我听得懂,才更要说。”
沈瑾钰放下护腕,直视着他,目光灼灼。
“您说,若是将士们拿着那些滥竽充数的兵器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还谈何保家卫国?”
“砰!”
张仲禾猛地抄起铁锤,狠狠砸在桌案上,木屑四溅。
他死死盯着沈瑾钰,眼中满是血丝:“姑娘,你知道的太多了!”
“但你不知道,有些话说出口,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吗?!”
沈瑾钰迎着他杀人般的目光,却淡然一笑:“杀身之祸?”
她缓缓站起身,一字一字道:“那可太巧了,我,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遭至亲陷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所以我与‘一些人’,从来就不是同路人。”
“我是来……扳倒他们的。”
张仲禾摸起身边的箭弓,浑浊的眼球死死锁住她:“扳倒?小姑娘,我凭什么确定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没准儿你正在这里陪我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呢。”
沈瑾钰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这是要能证明与沈闻承不是一伙的东西。
“您稍等。”
沈瑾钰转身,快步走到院中树下,抱起了那个沉甸甸的拜师礼木箱。
“哗啦”一声,木箱被放到张仲禾面前。
箱盖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玉的拜师礼,只有一堆锈迹斑斑但均刻着“军器监”三字的兵器。
昨日西院密室里的护腕和断箭,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箱中。
“张大人,我若真是与他们同流合污,又何苦将这要命的物证亲手送到您这位‘敌人’面前?”
张仲禾望着她,随后蹲下身,眼神从警惕变为复杂。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抚过那些冰冷的钢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张仲禾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多少年了……这些东西,早就该被销毁,死无对证了啊……”
沈瑾钰看准时机,从袖中抽出那张沈海孺给她的密信残片,将残片举到张仲禾眼前:“您再看这个,您应该认得。”
只一眼,张仲禾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瞳孔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死死盯住那张薄薄的纸,仿佛看到的不是信,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这……这东西……它怎么可能还在?!”
张仲禾声音发颤,猛地抓住沈瑾钰的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是真的吗?!”
沈瑾钰心跳如鼓,她将残片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师傅,这张纸的触感,这上面的字迹,您应该触摸过千遍,看过万遍,是真是假,没有人比您更清楚。”她声音无比清晰。
张仲禾缓缓松开手,猛地仰起头,两行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沈瑾钰站直身体,对着他深深一拜:“我与沈闻承有血海深仇,此信,是我扳倒他的利器。”
“您若能让它重见天日,那些枉死的工匠、冤魂,在九泉之下也必将感激不尽。您的沉冤,也能得以昭雪。”
张仲禾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的悲痛褪去,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危险:“小姑娘,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在骗你呢?”
沈瑾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要拔剑——
下一秒,他却突然笑了,笑得癫狂而悲凉:“骗你的。”
张仲禾回首走到墙角,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
他将里面的另一张残缺信纸递给沈瑾钰:“拿去。”
沈瑾钰接过,指尖微颤,两张残缺的纸,在时隔八年之后,终于拼凑完整。
上面的字迹,是用血写成的。
【文,】
【一切安好。王承重。】
【掌控。】
【南闻方旱,其批万两赈灾款。】
【另沈兵器,】
【盔甲三分,甲胄留四成。】
每句话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沈瑾钰的眼中。
同时“承”“闻”“沈”三字清晰地映入她眼帘。
张仲禾颓然坐下,不知何时拿了壶酒,给自己灌一大口。
他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的老友……罢了……我们以前都是军匠,但他会些拳脚,比我有骨气。”
“八年前,我们都不同意在兵器上动手脚,然后,追杀令就下来了。”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把这半张信纸塞给我,让我发誓一定要保管好,交给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我问他另一半在哪,他只是摇头。”
“半个月后,我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罪名是,泄露军机,偷盗兵器,当众问斩。”
.
直到酉时,沈瑾钰回到尚书府东院,张仲禾那悲怆的声音依旧在她耳边回响。
她关好房门,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展开在桌上。
“咚、咚”
海棠窗棂突然传来两声轻响。
沈瑾钰瞳孔一缩,闪电般将信纸收入怀中,声音冷厉如冰:“谁?!”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恒清远斜倚在门框上,一双桃花眼带着玩味的笑意:“大人,是我。”
沈瑾钰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化作一丝恼怒:“身为侍卫,惊吓主人是死罪。”
“是大人想事情又太入神了。”恒清远自顾自地走到桌边,给自己沏茶,“可有收获?”
沈瑾钰刚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静离带着哭腔的尖叫。
“小姐!小姐不好了!”
静离几乎是滚着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尚书大人……大人让您立刻去主院见他!就您一个人去!他派来的护卫就在院外等着,那样子……那样子像是要吃人!小姐,怎么办啊!”
沈瑾钰蹙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人来了。
她将桌上还温热的茶杯拿起,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别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沈瑾钰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吧,带我去见他。”
她随侍卫来到主院内,此地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闻承端坐于主位之上,鬓角已染上风霜,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那目光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要将人凌迟的寒意。
“父亲。”沈瑾钰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你还认我这个父亲?!”
沈闻承勃然大怒,声音如惊雷般炸响,震得整个主院都嗡嗡作响。
“下人来报,你这几日终日厮混在外,你到底在做什么!”
“父亲息怒。”
沈瑾钰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女儿这几日,正忙于……”
“忙于什么?”沈闻承冷笑着打断她,“忙着给你自己翻案?你大哥都告诉我了,你连用膳的时辰都不在府内!”
沈瑾钰垂首,不发一言。
她倒要瞧瞧他究竟有何意?
沈闻承喉间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阴冷诡异,让沈瑾钰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股极致的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说道:“你想申冤,所以这几日一直在找线索。还想见赵临齐,对吗?”
“别找了。”
“沈大人福薄,无缘再判你是否冤屈,他走得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