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
肩膀那裹着雪白的纱布。
吱呀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只带一只金钗,穿着家常紫色襦裙的女人走进,坐在床上,手里端着一碟乌黑发烫的液体,一勺一勺吹凉,顺着被捏开的嘴巴流入胃,部分液体顺着皮肤流下,女人会细心拿手帕擦拭。
很快,沈念奚就被呛醒了。
“噗,咳咳……咳。”
女人还想再喂一口,被沈念奚一把推开,起身弓腰捂着胸口,没咽下去的药水在绣着喜鹊衔树枝的开出朵朵褐色梅。
啪!
瓷碗也碎掉,还伴着女人的惊呼声。
下一瞬,一群宫女进来,围着女人,也就是耿贵妃打转。碎掉的瓷器被带走,连铺的地毯,都一并卷走扔掉。
所有人环绕着耿贵妃,暗自警惕着沈念奚。
没想到,她只是平淡地看了她们一眼,就着那苦涩药味的被子躺下,翻身当做看不见她们。
沈念奚心中如同有火焰在灼烧,灼烧着她的愤怒,烫得她想发疯,但理智尚存。
她们也是无辜的人。
谁能想到呢,这根本不是回马灯,而是自己就是来到一个套着同样皮套的另一个“沈念奚”的世界,沈念奚自嘲。
这个沈念奚胆小,惜命,天真又残忍。她根本不是想救尤昉母亲,而是为了拜托困境,故意设计,最后让尤昉看到追在她后面的那群人,权贵之间的比试往往早就定下胜负。
尤昉轻而易举救下她,带她回尤府,每日甜言蜜语哄着夫人,甚至让夫人动了收为义女的心思。她又几次“偶遇”尤昉,希望尤昉动心娶她。
这不是因为喜欢尤昉,她只是喜欢富贵。
沈念奚不会看不起努力活命的人,只要不伤天害理,都是个人本事。
但是,如果她在这个世界,那“沈念奚”呢,去她的世界了吗?
沈念奚一想到那个“沈念奚”去了她的世界,对着仇人努力讨好活下去样子,牙酸。
她从出生就没讨好过谁,只有别人讨好她,过的生活是衣来伸手,饭来自己吃。不过接下来可能过不起这好日子了。
可自己被困在此方天地,未来何谈?不过是行尸走肉,听床边人“指点”。
沈念奚被耿贵妃用轻柔的嗓音,劝她把身体转过来,不要压着伤口弄得很烦。这不是她的母亲,不论是从血缘还是相处。
“你想干什么?”皱起的眉毛像烟雨画中的山,山峰下的黑宝石闪着寒光。
“本宫还想问你呢,昨天还好好的,昏迷睡醒后这么就对本宫这么冷漠,这么刺头。”耿贵妃也不是脾气好人,见沈念奚不愿意顺台阶下,耿贵妃也不会给好脸色。
她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宫人在给她喂药,一问果然是发病晕倒,甚至是昨日带女儿去见皇上和父亲时候,遇到刺客用迷药,当场晕倒,搞得所有人着急忙慌,不欢而散。
女儿左肩靠近心脏处也被刺了一剑,昏迷过去。她担心这孩子,没想到一醒来对她态度这么凶,好像她们是不该再见的陌生人一般!
耿贵妃气的肝痛,却没想到沈念奚承受的痛苦不比她少。
“娘娘还是请回吧,念奚……”
“不能接受您的好意。”斩钉截铁的话让耿贵妃脸都苍白起来。
“为什么,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满月后离我十六年,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耿贵妃真的一头雾水,如果说刚才还带着点愤怒,现在是怒火和好笑在烈火添柴。
“昨天的事情,您忘了吗?”沈念奚翻过身,用好的手臂撑起身体,低头不去看耿贵妃。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昨天不就是带你去见你父皇被刺伤了吗?”疑惑让生气暂时被压抑,勉强能好声好气说话。
沈念奚笑了一下,想回答就被旁边的岁从尖声打断。
“公主!娘娘也是关心您,昨天的事情并不是娘娘故意的,意外总是出乎意料的,您要理解娘娘啊。”
沈念奚这才抬起头,侧头笑着看向对面,此刻天光大亮,窗户大开,床纱半遮半掩。沈念奚大半张脸在光下笑脸显得更白,却又有人的温润。另一小半张阴影勾勒,冷色与晦涩在眼前绽放。
岁从先站前一步,一脸苦口婆心。耿贵妃也没有错怪她的失礼,一脸受伤看着沈念奚,一副全身心依赖岁从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理解她,我理解她了,谁来理解我啊,我是自愿来这的吗,我是想当你女儿的吗,我有爱我的娘!我也有我的好朋友,我还有我的仇人!!!”
“这个地方,我看着明明是同一人,但又不是同一人的仇人,你让我怎样克制心里的怒火!你让我看着我的好朋友变得不认识我,恭恭敬敬给我行礼是什么想法!!!”
“你让我看着你,让我想起那无私爱我,只有我一个女儿的母亲该怎么办!!!”沈念奚怒火还是喷发了,火焰像是一头饿急了的雌狮,见到猎物不拆解入肚,决不罢休!
发泄声从最开始的吼到后面的哭,沈念奚是真的精疲力尽,她拿起背后的枕头,用劲全力往下锤。
她恨这个不是她的世界。
“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娘!本宫才是你唯一的母亲,本宫才是生你的人!本宫才是你宗册上记载的生母!!!”
“那个女人是谁,是谁!本宫要杀了她!杀了她!!!”耿贵妃像是被触发了底层最重要的要害,比之前沈念奚还要歇斯底里的怒吼。岁从拦都拦不住。
被怒火焚烧的病人却露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
“……什么人?那个人就是你啊,就是你啊!啊啊啊啊。”一句一句的真情诉说到最后的眼泪冲破堤坝,沈念奚是真的忍不住哭腔。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她怎么回事,岁从,是不是有人给公主下药了,对,都怪那群太医,把好好的人变成这样无喜无怒,快!快去找太医!公主疯了,本宫的女儿疯了!”耿贵妃像个年幼的孩子受委屈投入母亲的怀抱,告状,岁从也熟练的安抚,底下人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是啊,我的娘娘,公主自回宫那天起就疯了,都怪那些医术不精的太医,药剂量没把控好,害得公主现在神志不清,多数时候幻觉在身。”
“娘娘,奴婢现在就去禀报皇上,求皇上做主,让那太医受尽刑法,为公主赔罪!”
“好,好,你快去,快去……”得到安慰的耿贵妃神情明显平静下来,语气饱含愉悦,催促她快去。
话还没说完,就跌落在地。头像是失去一指提线的木偶,歪倒在地。
一群人又围上来,这次不像之前那样吵闹,安静娴熟的把贵妃放到力气最大的宫女怀里,带回正殿。
明明也是发狂的沈念奚却冷冷清清,没人在意,她甚至还有些发愣。
怎么回事?
一场狭小又热闹的皮影谢幕,却没人鼓掌,看客离开,只留下手艺人岁从走到台前,笑容恭敬。
“公主,您是公主,是贵妃的女儿,昨日贵妃受惊晕倒,今日一醒来就赶过来给公主喂药,现在还被公主如此指责,娘娘必然伤心。”
“不过娘娘记性不好,一会就会忘,公主应该过去侍疾,不提及此事。”
岁从恭敬的微笑,却带着命令。
沈念奚顷刻冷静下来,思考岁从如此放肆背后,主人是谁,这个人想做什么?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笃定的语气没有改变岁从的恭敬,只是愈发谦卑。
“娘娘是主子,奴婢怎么会对主子做什么。”
沈念奚冷笑一声“是吗?”
“说吧,你们想干什么。有求于本宫,得拿出求人的态度。”沈念奚撑着床,扭转身子,盘腿坐下。
即使坐着比对方矮好多,可那骨子里的傲慢,上位者的凌厉不减半分。
“有时候奴婢真是好奇,为什么公主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婢,怎么脾气这么像是宫中圈养多年的傲气公主呢。”岁从笑笑,没有怎么回答。
一番试探下来,沈念奚巍然不动“本宫是公主,皇室血脉,岂是你们这些不忠不义的人的可以比拟的。”
岁从没有试探出什么,也知道她的不忠不义指的是欺瞒主子,没有生气,继续说。
“都是为了主子好。”
“还请公主忘记那日御书房发生的一切,皇上和耿大人也承诺,那人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怪那个就地伏诛的刺客。”
“陛下也希望您能够安分守己,做个孝敬父母,爱护兄弟的公主,乖女儿,耿大人也希望您能安静温婉,大家闺秀,做个守规矩之人。”
“你主子居然有俩人,真是三姓奴。”冷嘲热讽并不能使岁从崩坏脸上的假面具,同样,高高在上的要求能让沈念奚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
“只要是为娘娘好,奴婢几姓都好。此等不忠义的罪孽,奴婢死后自会下地狱赎罪。”岁从终于变得不一样了,她变得郑重又痴狂,激动又压抑。
“嗤。”沈念奚恨床边没东西可以扔。
“滚出去,以后少让本宫看见你。”
“还有,你的俩位主子请求,本宫应了,回去告诉他们,也少来本宫面前晃悠,不然本宫不确定会做什么事出来。”
“公主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岁从柔和一笑。
交谈许久,岁从离开闭上门后。
沈念奚没忍住,低低骂了一句“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