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玄昙都未再见到那位周乐师。
大慈恩寺的樱花已经谢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树新绿。玄昙如常在晨钟暮鼓中诵经念佛,只是藏经阁的灯比往常熄得晚了些。
"法师,您这几日睡得可好?"小沙弥捧着茶进来,看见玄昙眼下淡淡的青影。
玄昙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中他的面容更显清冷:"尚可。"
小沙弥欲言又止。他跟随玄昙五年,从未见过法师如此心神不宁。昨日讲经时,法师竟将"色即是空"念错了两遍。
夜深人静,玄昙独自在藏经阁翻阅《心经》。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琵琶声飘入耳中。他手指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
那琴音时断时续,像是有人在练习。玄昙放下毛笔,循声而去。
月光如水,洒在曲折的回廊上。玄昙脚步无声,白衣在夜色中如同幽灵。琴声越来越清晰,是从西厢的乐师住处传来的。
他停在窗外一株梨树下,透过半开的窗棂,看见周沅韵独坐灯下。
她只穿着素白中衣,青丝如瀑垂落,指尖在琵琶弦上轻拢慢捻。那曲调玄昙从未听过,不似宫廷乐章的华丽,倒像是江南小调,缠绵悱恻。
一片梨花落在玄昙肩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出家人,深夜偷窥女子闺阁。他本该立刻离开,可双脚却像生了根。
周沅韵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望向窗外。玄昙迅速隐入树影中,却见她起身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
"谁在那里?"她的声音带着警惕。
玄昙屏住呼吸。月光下,她的锁骨若隐若现,颈间一枚红绳系着的玉坠轻轻晃动。
一只夜莺从枝头飞起,周沅韵松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疑神疑鬼。"她正要关窗,忽见地上落着一串菩提念珠。
她弯腰拾起,借着月光细看——这是上等的星月菩提,每颗珠子都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常年被人摩挲。念珠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味。
周沅韵心头一跳。这味道她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
"法师?"她试探着轻唤,声音消散在夜色中。
远处,玄昙背靠禅房的门,心跳如雷。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腕——从不离身的念珠不见了。
翌日清晨,周沅韵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周乐师,太后命乐班今日在御花园演奏,请速速准备。"宫女在门外通传。
周沅韵匆忙梳洗,临行前将那串念珠收入袖中。她本想归还,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昨夜之事。
御花园中,乐班正在调音。周沅韵心不在焉地拨弄琵琶,目光不自觉地扫过人群,寻找那抹白色身影。
"周乐师在找谁?"同行的李乐师打趣道,"莫非是那位'玉面佛'?"
周沅韵耳根一热:"休得胡言。"
"听说玄昙法师今日入宫为太子讲经,不会来御花园。"李乐师压低声音,"不过这位法师确实生得俊美,难怪京中贵女们..."
"慎言。"周沅韵打断她,"佛门清净地,岂容亵渎。"
话虽如此,她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的念珠。
午后,天色突变。原本晴朗的天空转眼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太后起驾回宫,乐班众人四散避雨。
周沅韵抱着琵琶匆匆穿过御花园,豆大的雨点已经砸落。她正慌乱间,忽然看见前方凉亭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玄昙一袭白衣,手持油纸伞,正望着雨幕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与周沅韵四目相对。
雨声哗啦,两人之间却仿佛有一瞬的寂静。
"法师..."周沅韵先开口,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襟。
玄昙的目光在她湿透的衣衫上停留片刻,随即垂下眼睫:"周施主若不嫌弃,可先用这把伞。"
他递过油纸伞,手指修长如玉。周沅韵注意到他腕间空空如也。
"多谢法师。"周沅韵接过伞,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那串念珠,"这个...可是法师遗失之物?"
玄昙瞳孔微缩。念珠在他二人之间悬着,雨水打在菩提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正是。"他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擦过周沅韵的手心。那一触如电,两人同时缩手,念珠掉在地上,溅起水花。
"贫僧失礼了。"玄昙弯腰去捡,却见周沅韵也同时俯身。两人的头在雨中几乎相碰,呼吸交错。
周沅韵闻到玄昙身上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她抬头,正对上玄昙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此刻不再平静,而是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法师的手..."她忽然注意到玄昙右手食指上一道新鲜的伤口,血珠正缓缓渗出。
玄昙收回手:"无碍,抄经时不小心划伤的。"
雨越下越大,凉亭顶上的积水形成一道水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周沅韵鬼使神差地掏出一方绣着梨花的帕子:"我帮法师包扎一下吧。"
玄昙没有拒绝。当周沅韵的指尖触及他的皮肤时,他呼吸一滞。那双弹琵琶的手柔软细腻,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血迹。
"法师平日都抄什么经?"周沅韵轻声问,试图缓解这暧昧的气氛。
"《金刚经》、《心经》,近日在抄《楞严经》。"玄昙的声音比往常低沉。
"《楞严经》..."周沅韵系好帕子,"可是讲'由爱故生忧'的那部?"
玄昙猛地抬眼:"周施主也读佛经?"
周沅韵摇头:"只是听人提起过。"她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雨小了,我该回去了。"
玄昙看着那方绣着梨花的帕子缠在自己指间,忽然道:"明日午时,贫僧在藏经阁。"
周沅韵一怔:"什么?"
"念珠。"玄昙语气恢复平静,"贫僧想当面致谢。"
周沅韵心跳加速:"不必了,举手之劳..."
"午时三刻,藏经阁。"玄昙重复道,声音不容拒绝,"施主若不便,贫僧自当理解。"
周沅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撑伞走入雨中。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见玄昙仍站在亭中,白衣在灰暗的雨幕中格外醒目,如同一尊不该存在于人间的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