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辰法会前夜,藏经阁的烛火彻夜未熄。
玄昙跪坐在案前抄写《楞严经》,毛笔在宣纸上行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些墨迹时而凝重如磐石,时而虚浮如游丝——正如抄经人难以平静的心绪。
"心若清净,则一切清净..."笔尖突然一顿,墨汁在"净"字上晕开一团黑渍。
玄昙看着那逐渐扩散的墨痕,仿佛看见梦中那片血色的梨花。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窗外月色如水,梨花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像极了某个身影翩跹的轮廓。
"法师还在用功?"小沙弥端着安神茶进来,见状轻声劝道,"明日法会还需法师主理,还是早些歇息吧。"
玄昙接过茶盏:"师父可回来了?"
"明觉住持还在宫中,听说太后凤体欠安,召住持夜谈佛法。"小沙弥压低声音,"法师,听说教坊司那位周乐师琵琶弹得极好,明日可能听到?"
玄昙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佛门净地,莫要议论这些。"
小沙弥连忙噤声,退了出去。
玄昙端起茶盏又放下,起身走到窗边。
西厢的灯火还亮着,隐约有琵琶声传来,弹的是《月儿高》,一曲本该清冷的乐章,却无端透着几分缠绵。
忽然,琵琶声戛然而止,传来一声低呼。玄昙的心猛地揪紧,不及细想便推门而出。
回廊尽头,周沅韵蹲在地上,抱着脚踝,琵琶斜倒在一边。见到玄昙,她慌忙想起身,却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玄昙快步上前,却在三步外停住,"施主可是伤着了?"
周沅韵抬头,月光照见她额角的细汗:"不妨事,只是崴了脚...惊扰法师了。"
玄昙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僧袍下的手微微握紧。戒律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佛亦说"慈悲为怀"。
"失礼了。"他终于上前,却先拾起一旁的琵琶仔细放好,而后从僧袍下摆撕下一条布,"贫僧略通医理,先为施主固定伤处。"
周沅韵怔怔地看着他。
玄昙垂着眼睫,动作轻柔却克制,布条缠绕时指尖刻意避开她的肌肤。可当固定到最后时,两人的指尖还是不可避免地相触了。
那一瞬,玄昙如触火炭般缩回手,周沅韵也猛地蜷起手指。
夜风穿过回廊,吹得梨花簌簌落下。
"多谢法师。"周沅韵的声音轻若蚊蚋。
玄昙退后一步合十:"施主可能行走?"
周沅韵尝试起身,却痛得蹙眉。
玄昙沉吟片刻,转身唤来不远处巡逻的武僧:"悟尘师兄,劳烦去请医寮的师父。"
武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合首领命而去。
等待时,两人相对无言。
玄昙闭目诵经,周沅韵低头揉着脚踝。直到医僧到来,玄昙才暗暗松了口气。
"伤得不轻,需静养两日。"医僧包扎后道,"今夜最好不要移动。"
玄昙蹙眉:"可明日太后法会..."
"贫僧会向乐正说明情况。"医僧写药方时突然道,"玄昙师弟,藏经阁偏室可否暂借周施主歇息?医寮皆是男僧,恐有不便。"
玄昙的手指捻动佛珠:"这..."
"不必麻烦法师了。"周沅韵急忙道,"我能坚持回去。"
可她刚起身就踉跄一步,玄昙下意识伸手虚扶,却在触及前收回:"就依师兄所言。"
藏经阁偏室与主室仅一帘之隔。玄昙将周沅韵安置在榻上,放下竹帘:"施主安心休养,贫僧在外间守夜。"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帘上,模糊却又清晰。周沅韵看着帘外那个端正打坐的身影,轻声道:"给法师添麻烦了。"
"众生皆苦,施主不必挂怀。"玄昙的声音隔着竹帘传来,比平日更加低沉。
夜渐深,玄昙在外间打坐诵经。
里间偶尔传来细微的翻身声,还有压抑的吸气声——显然脚伤疼痛难忍。
"施主可需止痛散?"玄昙第三次听到抽气声时,终于开口。
"不必..."周沅韵的声音带着颤,"我吵到法师了?"
"无碍。"玄昙停顿片刻,"若疼痛难忍,可默诵《心经》。"
里间安静了一会儿,传来轻轻的诵经声。可诵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时,声音突然哽住了。
玄昙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下。他听见极轻微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幼兽,小心翼翼又难以自抑。
佛珠突然断裂,菩提子滚落一地。
玄昙看着满地散落的珠子,想起明觉主持那句"你的劫数,从来都是'执'"。
里间的啜泣声忽然停了。周沅韵似乎意识到失态,气息变得平稳,仿佛已经入睡。
玄昙却再难静心。
他拾起佛珠,一颗颗重新串起,每捻过一颗,心中便默诵一遍"阿弥陀佛"。可佛祖的脸在烛光中模糊,渐渐变成周沅韵含泪的眼。
次日清晨,小沙弥送来伤药和早斋。玄昙将药放在帘外:"施主,药来了。"
竹帘掀起一角,周沅韵伸手接药。她的手腕纤细,露出一截红绳,绳上系着个小巧的玉坠——玄昙认出那是前朝宫廷式样。
"多谢法师。"周沅韵迅速收回手,"法师一夜未眠?"
"出家人本就少眠。"玄昙转身整理经卷,"早斋后悟尘师兄会送施主回去。"
"法师..."周沅韵忽然叫住他,"昨夜我做了个梦。"
玄昙的背影微微一僵。
"梦见一片梨花林,有个白衣人站在树下。"她的声音很轻,"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很悲伤。"
玄昙手中的经卷滑落在地。他想起自己那个血色的梦,心跳如擂鼓。
"梦皆是虚妄。"他弯腰拾经,声音刻意平静。
周沅韵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是啊,梦都是反的。"
早斋后,武僧准时来接。
周沅韵的脚伤稍好,勉强能行走。临出门时,她突然回头:"法师今日还会讲经吗?"
玄昙想起明觉主持的禁令:"贫僧需闭关思过。"
周沅韵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微笑:"那便祝法师早日悟得真经。"
她随着武僧离去,脚步还有些蹒跚。玄昙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梨□□尽头。
回到藏经阁,玄昙发现偏室的榻上放着一方素帕。
帕角绣着朵梨花,花下用极细的线绣了行小字:"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帕子还带着淡淡的梨花香,与昨夜萦绕在藏经阁中的气息一模一样。
玄昙将帕子攥在掌心,久久不语。
午后,玄昙在梨树下打坐。春风拂过,落花满襟。他睁开眼,发现树根处有新翻动的痕迹,露出一角纸笺。
鬼使神差地,他挖出那张纸笺。
上面是熟悉的娟秀字迹,抄着《维摩诘经》的句子:"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纸笺背面,墨迹浅浅地晕开一行小字:"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玄昙的手猛地一颤,纸笺飘落在地。他抬头望向西厢方向,却见窗扉紧闭,再无琴声传来。
暮鼓响起时,小沙弥匆匆跑来:"法师!明觉住持回来了,召您去戒律堂!"
玄昙最后望了一眼那棵梨树,将纸笺小心收入怀中。
落花如雪,覆满了方才挖开的小坑,仿佛什么秘密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