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分页面弹出时，林语娴的睫毛在屏幕上投下一小片阴影。523分的数字像枚生了锈的图钉，死死钉在白底上——数学63分的红印，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在总分里格外扎眼。

    客厅里，父亲林建军正对着电话那头的牌友笑：“我家林语娴？那脑子，天生是读书的！清华北大不敢说，一本线还不是随便过？将来出去，那就是当官的料！” 林语娴捏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

    父亲一直喊“林语娴”为“林语娴”，从来不去掉姓氏，喊她“语娴”。林语娴后来听人说，那是不亲。但林语娴一直以为那是尊重。

    她推开门时，父亲刚挂电话，脸上的笑还没褪尽。看见她手里的手机，他随口问了句：“查完了？” 语气像在问“饭熟了没”，没有丝毫期待，更谈不上紧张。

    “523。差7分一本。”

    父亲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盖磕在杯身上，发出“叮”的轻响。他没看她，只是盯着茶几上的木纹，声音冷下来：“就这点？”

    林语娴没说话。她早该习惯的。

    父亲从不当着她的面说那些“清华北大”的话。那些吹嘘都藏在酒桌的笑谈里，藏在和邻居的闲聊里，像一层虚浮的糖衣，裹着他自己都不信的体面。他甚至不记得她初中复读过一年——那个夏天，她在闷热的教室里重复做着试卷，草稿纸堆得比课桌还高，而他正和人吹“我闺女聪明，不用功也能考好”。

    那年中考，她考了623分，离省重点的平价线差27分。母亲偷偷跟父亲商量：“要不……交点钱让她去读？” 父亲翻着牌局的账本，头也没抬：“读什么读？浪费钱。” 后来她才知道，他不是舍不得钱，是怕邻居问起“你闺女考了多少”，他答不上来体面的数字。

    于是她回了初中教室。复读的三百多个日夜，她像被按在磨盘上的豆子，反复碾压。父亲偶尔撞见她熬夜刷题，从没过问过她的分数，更没问过她累不累。

    第二年她考了715分，远超省重点的线。父亲在村口的小卖部听人说起，回家只淡淡“哦”了一声，仿佛那分数和他无关。可转天，村里人就都知道“林建军的闺女考了七百多”——是他自己说的，语气里带着炫耀，却绝口不提那复读的一年，像那段日子从未存在过。

    高中三年，他依旧如此。从不过问她的月考成绩，不知道她的数学常年拖后腿，甚至记不清她在哪个班。但牌桌上，他总能拍着胸脯：“我家林语娴，将来是要上名牌大学的！” 那些话像无根的浮萍，飘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不行就再读一年。”父亲突然开口，依旧没看她，“明年考好了，也让我在人前抬次头。”

    林语娴猛地抬头：“我不。”

    父亲终于看向她，眼里带着点意外，像在看一个突然脱轨的物件。“随你。”他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填志愿时，林语娴躲在县城的网吧里。电脑屏幕亮得刺眼，她的指尖在键盘上磕磕绊绊——这是她第一次碰电脑。百度搜索框里，她敲下“好就业”，跳出的“化学工程”几个字让她定了神。她不懂什么是化学工程，只看懂了“好就业”三个字。能挣钱，能离开这里，能让父亲再也找不到吹嘘的由头，就够了。

    她翻着学校名单，看见一所百年名校的名字。网页上的照片拍得很漂亮，是她喜欢的文科学校，又是林觉民故乡，而且，够远，远到他的酒话飘不过来，远到他的炫耀够不着。

    点下“确认提交”时，她的手心全是汗。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瞥了眼信封上的学校名字，没听说过，便丢在一边，继续和牌友打电话：“我家林语娴？去了个好地方，将来有出息！”

    开学那天，母亲往她包里塞了煮鸡蛋，父亲在门口修他的货车，没回头。直到汽车开出村口，她都没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南开，窗外的北方平原渐渐被南方的丘陵取代。林语娴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玉米地变成陌生的稻田，心里既有解脱，又有空落落的慌。

    林语娴坐在行李箱上，看着陌生的南方天空，蓝得晃眼，空气里有海的咸腥味。

    只是想起初中复读那年，凌晨五点的台灯，想起父亲从未问过的分数，想起那些飘在风里的“清华北大”。原来这么多年，她追逐的从来不是父亲的期望，只是一个能逃离的出口。

    晚风吹过操场，带着湿热的潮气。林语娴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短信：“我到了，挺好的。”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陌生的路面上，像铺了层薄霜。

    她知道，往后的路得自己走了。哪怕脚下是泥泞，哪怕前方是迷雾，也比回头好。

    因为身后那片土地上，父亲还在靠着虚浮的吹嘘过活，而她，早已把那段被遗忘的复读岁月，当成了自己的路标——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就再也不会退回原点。南徙的鸟一旦起飞，眼里就只有前方的海，没有身后的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