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的自由活动哨声刚落,林语娴就往操场最东头的凉亭走。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鞋底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印子,像雪地里的脚印,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凉亭的木柱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灰黄的木头,风一吹,挂在檐角的碎木片晃悠悠地响,像谁在轻轻敲着破钟。
她在亭子里坐下,从校服的口袋里摸出一粒阿尔卑斯糖,甜腻的气息混着亭外的青草味漫开来。这味道让她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天,电视里总在晚饭前放新东方的广告,穿白大褂的厨师把铁锅颠得老高,油星子溅在镜头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糖。广告里的配音员嗓门洪亮,说那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她趴在客厅的凉席上,把这句话记成了真理。
那天妈妈正在厨房煮绿豆汤,铝锅在煤气灶上咕嘟作响。林语娴攥着刚画好的“校徽”冲进厨房——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背面,用红色蜡笔涂了个圆滚滚的炒锅,锅沿上歪歪扭扭写着“BEST”。“妈,”她举着画纸凑到妈妈眼前,蜡笔的红蹭在鼻尖上,“电视里说最好的学校是新东方,你看我画的校徽!”
妈妈正用舀子搅着锅里的绿豆,闻言笑出声,舀子柄在锅沿上磕出清脆的响。“傻囡,”她用手背擦了擦林语娴鼻尖的红印子,手心带着绿豆汤的热气,“哪能呢。最好的是清华呀。”
锅里的绿豆浮起来,在汤面上打转,像她后来在化学课本里见过的分子模型。林语娴盯着妈妈鬓角的碎发,那几根被蒸汽熏得打卷的白头发,像极了后来在图书馆画册里看到的清华园老建筑,屋顶的残雪总也化不干净。她当时不懂“清华”是什么,只觉得这两个字念起来沉甸甸的,像嘴里含着颗没化的冰糖。
凉亭外传来男生们拍篮球的声音,砰砰地撞在耳膜上。林语娴把糖塞进嘴里,甜味漫开时,突然想起初三的化学课。第一堂化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画水分子的结构,两个氢原子像粘在氧原子身边的小球,她盯着那图看了半分钟,突然觉得像极了妈妈煮绿豆汤时,浮在水面的两颗挨在一起的绿豆。
“林语娴,你来说说这个方程式怎么配平。”老师点她的名字时,她站起来就能答上来。前桌的男生下课转过来问她诀窍,她指着练习册上的钠原子说:“你看它们多孤单,肯定要找伙伴的。”男生皱着眉看了半天,突然笑了:“你把它们当人看啊?”
她没说话,只是觉得那些元素符号比数学题亲切。
数学卷子上的函数图像像缠成一团的耳机线,怎么也理不清,每次月考的分数单上,数学那一栏的数字总像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眼睛。文理分科填表格那天,她盯着“文科”两个字看了很久,同桌的女生在旁边念叨:“你历史总考年级前几,去文科班多好。”
风从凉亭里吹进进来,掀起她摊在膝头的化学书。她突然想起妈妈煮绿豆汤的铝锅,绿豆再怎么浮,最终还是要沉进汤里。她咬着笔杆在“理科”那栏打了勾,笔尖戳破了纸,像戳破了个彩色的肥皂泡。
班主任收表格时说,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亮得人睁不开眼。林语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边沾着点操场的红土,像她画新东方校徽时没擦干净的蜡笔印。她知道自己选理科不是因为风气,只是怕在文科班的成绩单上,数学分数会显得更刺眼,像白纸上的墨团。
篮球砸在凉亭的台阶上,弹起来滚到她脚边。林语娴低头看着球面的纹路,突然想起贝聿铭。上次在旧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说他少年时在上海的马路上踢过球,穿着白衬衫,球鞋上沾着灰。杂志里还印着他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屋顶的瓦片摆得像翻开的书,她当时在笔记本上画了半天,总也画不对瓦片的角度。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句话她抄在笔记本的扉页,旁边画了个戴圆眼镜的梁思成,像只安静的树袋熊。图书馆里有本林徽因的传记,封面是她站在古建筑前的照片,齐耳短发被风吹得乱蓬蓬,身后的斗拱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影子。林语娴总觉得,那些斗拱的结构像极了化学里的分子键,一个卡着一个,严丝合缝。
可她连数学题都做不明白。上次模拟考的数学卷子发下来,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她画了好几个辅助线,像给迷路的蚂蚁搭桥,可蚂蚁始终没找到出路。分数出来那天,她在操场走了很久,看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走不完的路。
凉亭的木椅上积着层灰,她用指尖划了划,灰簌簌地往下掉。风里飘来远处食堂的饭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想起《京华烟云》里的段落。木兰和孔立夫在断壁残垣间说话,立夫说那些残基废址最美,因为是古代的遗物。林语娴以前总觉得那是种浪漫,现在却突然明白,残垣就是残垣,碎了就拼不回去了,像她的数学成绩,像她和清华之间的距离。
“集合!”体育委员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不耐烦。她把篮球推出去,看着它骨碌碌滚回球场,男生们的欢呼像被风吹散的烟。凉亭顶上的破洞漏下块光斑,落在她的笔记本上,刚好罩住“清华”两个字——那是她昨天无意识写下的,笔画被眼泪晕得发蓝。
初三化学实验课上,老师让大家用酒精灯加热试管,她看着火苗舔舐玻璃,突然觉得那些跳动的火舌像极了新东方广告里的油锅。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新东方不是最好的学校,可清华也不是她能轻易够到的。就像化学课上的酒精灯,火焰再旺,也烧不开远处的水。
集合的哨声尖锐地响起来,林语娴站起身,膝盖麻得发疼。她最后看了眼凉亭的木柱。走出凉亭时,她听见身后的碎木片还在响,像谁在轻轻说:算了吧,别想了。
操场的广播里放起了跑操音乐,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林语娴混进队伍里,跟着“一二一”的口令迈步,鞋底踩在塑胶跑道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阳光很烈,照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又看见七岁的自己,举着那张画着炒锅的作业纸,在厨房门口仰着脖子问:“妈妈,中国最好的学校是新东方吗?”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青草和汗水的味道,像很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妈妈笑着说“是清华呀”时,厨房飘出的绿豆汤香。林语娴闭上眼睛,任由队伍把自己往前推,心里清楚地知道,有些名字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够不着,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亮得让人想起年少时的梦。
跑到弯道时,她往教学楼的方向瞥了一眼,高三教室的窗户上挂着“冲刺清华”的横幅,在风里哗啦啦地响。林语娴低下头,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跑,跑道上的脚印很快被后面的人踩平,像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