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茉莉

    悠然居院墙外有一棵梧桐,这宅院是前一任江淮巡盐御史所住,在此之前还住过一位告老还乡的阁老。树木已高大茂盛,引得蝉来躲藏,只闻声而不见影子。

    雪雁和一个小丫鬟正踩着凳子赶蝉。

    晚饭黛玉并没有用多少,父亲的病丝毫不见好转,族中的亲戚虎视眈眈,纵使林如海将她保护得很好,从不同她说这里头肮脏贪婪的心思,她也能大概瞧得出来。

    娘走了,又无亲兄弟姐妹,倘若爹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便只剩她一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浑浊人世。

    不过,幸而她还有疼爱她的外祖母。两位舅母对她的到来是不欢迎的;两位舅舅,也许他们幼时与娘之间兄妹之情深厚,可到了她这里,毕竟又隔了一代人。

    府里的下人是惯会见风使舵的,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客人罢了。

    想到这些,黛玉心里难免哀伤,可转念又想,几个表姐妹都待她不错,还有宝玉,大家平日里一起说说笑笑,吟诗作画,倒也让她不至于那般落寞。

    “姑娘!”紫鹃走了过来。

    黛玉忙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她尽量不在爹爹面前落泪,也不想让紫鹃她们看到,回头徒增担忧。

    紫鹃哪能留意不到黛玉眼角的红?见她手中正拿着书卷,以为她又是对着书中人感怀了。于是不由在心里叹息:原也劝过林姑娘少看些书,少写些诗,看多了难免忧思多。

    后来她也就不劝了。因为她也渐渐看明白:林姑娘是天生的玲珑心,对着花草飞鸟、流云月亮,也是能生出一番愁思。

    诗书不是引她生病的毒,反而是她的“药”。

    紫鹃端了茉莉香饮来,又给黛玉打了打扇,见雪雁正在窗外忙活,便取笑道:“你这丫头贪玩,也不提醒姑娘在窗边留神潮气。”

    雪雁不以为然,撇撇嘴,“谁说我贪玩了?我这是给姑娘赶蝉呢!不然晚上又睡不好。”

    黛玉放下手中书,莞尔一笑,“蝉本寿命不长,过了今夏便到尽头,你又何苦为难它们?横竖我是睡不安稳的,和虫鸣没干系。”

    雪雁讨了个没趣,掸了掸手上的灰,从凳子上下来。口中“咦”了一声,“姑娘,有客来。”

    方才去林如海书房,是紫鹃陪着黛玉去的,因此雪雁并不认得林芷漪。

    黛玉闻声,忙起身走到门口。

    “漪姐姐。”

    “玉儿妹妹。”

    林芷沅跟着唤了一声“玉姐姐”。

    二人寒暄罢,黛玉问道:“也不知晚饭合不合你口味?”

    林芷漪笑道:“合得很呢!和家里的口味一样,我一时贪多,吃了不少,这不就来你这儿串串门!”

    黛玉忍俊不禁,紫鹃倒是在心中惊奇:这位老家来的姑娘,倒是大大方方的,不认生,也不忸怩。

    “你去把茉莉香饮再端两份上来。”

    紫鹃见林芷沅还是孩子气,估摸着并不喜欢茉莉香饮,于是便换了荔枝膏来。

    果不其然,林芷沅瞧见荔枝膏大为惊喜:“玉姐姐,怪不得你生得仙女模样,这过得简直就是天上神仙的日子嘛!”

    说话惹得屋里几人一通笑。

    家中本因林如海的病情而上下都心情沉重,近来又时不时有各路老家亲戚登门,惹得众人心烦意乱,好久不闻欢声笑语。

    黛玉没有亲妹妹,在贾府,惜春年纪小,却有些孤僻;湘云与她年纪相仿,又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

    今日见了林芷漪和林芷沅姐妹,竟觉很是亲切。

    黛玉露出一对梨涡:“这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若叫路过的真神仙瞧见了,定要取笑我们是那井底的蛙、林中的雀了。”

    话音刚落,紫鹃心里便咯噔一下。

    姑娘率真,嘴伶俐,平日里和家中三位姑娘、宝二爷、宝姑娘她们说笑惯了,免不得会互相讥诮打趣。可这漪姑娘、沅姑娘才刚相识,如此说话,岂不是会叫人觉得她家姑娘在瞧不起人?

    果然说完,黛玉也顿觉失言,轻轻掩口,微红了脸。

    所幸沅姑娘年纪不大,又只顾着吃,脸上没有丝毫不悦之意。只不知漪姑娘有没有往心里去?

    却听那边林芷漪接过话继续说道:

    “谁说不是呢!小时候跟着爹沾光,在京城过过几天好日子。到了沅儿这儿,爹已然辞官归乡,开书院了。娘不爱束缚我们,我和沅儿就在书院附近的山上、田间捉鱼、逮鸟。这蛙,也是见过的,可惜长得太丑陋,我们是不敢抓的!我见过比碗还大的,这么大!跟盆似的!”

    “啊?”屋里的几个女孩纷纷唏嘘,又都稀奇地瞪圆了眼睛。

    刚刚的尴尬一扫而空,反倒热闹起来。

    黛玉因着这一年,日日陪在林如海身边,是听说了一些林岩堂叔家的事的。知道他也是中过进士、做过翰林,后来不知怎的辞官了。

    紫鹃却是着实一惊。原她以为,这一家子也不过就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方才在林老爷书房,看到那乔夫人送上的贵重药材和银子,已然觉得稀奇。

    没想到还有这层内里在。怪不得她瞧漪姑娘、沅姑娘,举止并不见小家子气。

    林芷漪让墨香将挑选的笔墨拿过来,黛玉一瞧便忍不住在心中纳罕:这可是一方好砚台!因爹爹平素喜好收藏,自己也略懂一些。

    “漪姐姐太客气了,你我原就是同宗本家,何必拘于这种俗礼节?”

    林芷漪笑道:“正因为是本家,我才好意思相送。我也直说了,娘带我和沅儿来扬州时,并不曾想玉儿妹妹也在家中,礼是没给妹妹备的。”林芷漪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台砚。

    “这方砚是我爹的学生先前特意寻来,娘原打算送给京城的亲戚。可我寻思,与其送给不懂珍惜的人,岂不辜负?我一见妹妹,便知你定是喜爱诗书字画。待我刚一进你这屋,庆幸我猜对了。玉儿妹妹莫要嫌我借花献佛。”

    紫鹃不由又对林芷漪高看一分,莞尔道:“漪姑娘猜得正对呢,我家姑娘就爱看诗啊词的。”

    林芷漪不经意瞟了书架一眼,其实不止诗词吧,史书、典籍也都有。怪不得说这林家是世代书香。

    黛玉倒也不推辞了,“如此便多谢漪姐姐了,我可白占了个好处。”

    “不过这个是我自己配的,闲来无事做着玩儿。”林芷漪将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瓶子放到黛玉手里,晶莹剔透,瓶身刻着细长垂直纹路,似个罐子,里头有流动的水。

    黛玉好奇了,“这是个什么?”

    林芷漪打开瓶口的盖子,一股子清香扑鼻而出。

    是香露啊!

    鲜有女孩子不爱香。

    “是茉莉香露吗?”黛玉也觉稀奇,唤紫鹃过来,取了一点出来,滴于腕间,紫鹃也惊奇了,饶是昔日跟过老太太见识多,也不曾闻过这样的香露:起初是茉莉花香,又好像不全是。

    这样混合的味道,香膏易做,香露不易,往往玫瑰露便是玫瑰味儿,茉莉香便是茉莉味儿。

    她又抬起手腕,凑到雪雁鼻子前,雪雁深嗅,忽而惊喜道:“有瓜果味道!”

    “你真就是个馋丫头!怎会用瓜果做香露?”屋内众人哄笑,雪雁怪难为情的。

    林芷漪却对雪雁投去赞许目光,“确实有瓜果。”

    “啊?瓜果怎么入香?”

    “只是调出的瓜果香,还有栀子花。”

    “哦,是这样,还挺新奇。”紫鹃和雪雁饶有兴致地再三闻了闻手腕。

    黛玉弯眼一笑,和声道:“闻起来倒有点像这茉莉香饮,但香味更馥郁。漪姐姐还说自己是配着玩的!若你这是配着玩的,那外头的香露铺子,可就都是随意舀的池了!”

    二人皆掩口,发出笑声。

    林芷漪算是领教了黛玉的口齿伶俐,忍俊不禁道:“谢玉儿妹妹夸赞!我若真开香露铺子,定叫这街面上的其他铺子关门大吉。”

    黛玉歪头轻笑,“那我可要多买几瓶,照顾照顾‘林掌柜’的生意了!”

    “那就先谢过玉妹妹了!”说着,林芷漪装模作样地拱手作揖,引得黛玉脸颊绯红,嗔笑着点了点她额头。

    几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亥时才散。

    待林芷漪、林芷沅离开悠然居后,黛玉反而不舍。

    烛火将灯罩映成杏黄,一纸簪花小楷写作的小诗一气呵成,黛玉搁了笔,只觉林芷漪送她的羊毫笔也很好用。一想到她们一家在扬州住不长远,不日就要分别,不免又怅惘起来。

    紫鹃来换蜡烛,叮嘱道:“夜深了,姑娘早点歇息吧。您又写诗了,这又是为的什么?还画了朵……栀子花。”

    黛玉看着纸笺,想起林芷漪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和送她的这瓶茉莉香露不一样。

    “我觉得漪姐姐就像栀子。”

    “像吗?”紫鹃不明白,摇了摇头,旋即转身去给黛玉铺床,“栀子花不是到处都是、平平无奇?不过倒是挺香的,不管是婆子,还是姑娘、孩童,就连读书的男子也会夹一朵在书箱里。一开一庭院,乡下很多挑着担卖的。”

    理好床单,紫鹃走过来,同自家姑娘好言相劝道:“不过姑娘,您可莫要当面和漪姑娘说。姑娘家谁不喜欢被比作牡丹、梅花那些,而愿被比作那寻常廉价的栀子呢?不过才认识了半天罢了。您莫要掏心窝子的话都去说。”

    黛玉微微红了脸,“我觉得漪姐姐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相反,她还巧言化解了尴尬,又不让人看轻她们。

    “漪姑娘看起来倒像是个好相处的。原我还以为又是到你们家来打秋风的亲戚。”

    黛玉不明白,“为何?”

    紫鹃笑道:“我的好姑娘!你也不想想,那两位林姑娘和乔夫人,好好的自己家不待着,何故来扬州?不过,我瞧她们一家做事倒算体面。”

    黛玉一怔,烛火猛地颤动了几下。

    紫鹃去关窗户,边喃喃自语:“奇怪,怎么晚上倒起风了。”

    打秋风?

    那自己在贾家的人眼里,是不是也是打秋风的亲戚?甚至连打秋风都不如,她恐怕是要在贾家长住下去的。

    原本的欣喜愉悦一下子都被冲散。

    又是一夜难眠。

    父女连心,同样未眠的,还有林如海。

    他待乔氏离开后,就嘱咐傅安去打听林岩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消一顿饭的功夫,便从林雷口中全套了出来:

    林岩病故后,属于他的祖宅、田产被常婶娘做主给了二儿子林崇;只给乔若云母女分了城郊一处破败的小宅院,修缮还是乔氏自己用的嫁妆;漪丫头订了娃娃亲的婆家,沈老爷升了礼部侍郎,迟迟不肯来接亲,恐怕是要黄;孤女寡母,常有恶霸打主意……

    他想过乔氏是遇到难处了,可没想到是这样的处境!

    常婶娘是漪丫头她们的亲祖母,也能狠心赶她们走?那沈良也是读书人出身,好歹现在在朝为官,也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吗?

    一声惊雷如在空中炸开了山石,林如海蓦地坐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怎么不可能?自己为官数十载,见得还少吗?

    娘家败落,没了父亲,结了亲的也能反悔,亲祖母有别的儿子孙子便无视孙女……

    自己糊涂啊!

    竟就如此放心地把玉儿全权托付给了舅兄家。一点后路都没替玉儿安排!哪一天,玉儿会不会像漪丫头、沅丫头一样被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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