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不知这一切与她有何关联,想要问个明白,可回应她的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阿姐,阿姐?”
指尖掐进虎口,紧抿的唇和绷直的背无一不透露着沈枫心中惶惶,他看着突然僵硬着一动不动的沈槐,心下大乱,六神无主。
沈槐回过神来,就见他泪流满面,浑身发颤,如孩童茫然无措般小声啜泣着,她轻声唤他:“小枫?”
沈枫猛然抬起头来,泪珠挂在他的脸上:“阿姐……”
看着眼前鲜活的沈槐,沈枫再一次放声痛哭。
“小枫,你怎么了?”
“阿姐,你方才一动不动,我怎么唤你你都不应,我害怕……我害怕阿姐会和阿娘一样,可是,可是阿姐交代了不能让下人进来,我……”
沈枫到底不过去一个十数岁的少年,短时间历经种种,再次听到姐姐熟悉的声音,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盘,声音断断续续。
沈槐轻轻拍着他的背,学着母亲那般柔声安抚:“别怕,小枫,阿姐答应你,阿姐不会有事。”
精神紧绷到极限,沈枫顾不上多问,哭累后很快便昏睡过去,沈槐为他点了一柱安神香。
将沈枫安置下,她走至软榻旁,把头靠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静静地同母亲说着话:“母亲,我身体恢复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枫,也一定会亲手杀了那只妖,为您报仇。”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沈槐放任自己被情绪吞没。
直至暮色四合,归鸟投林,她才起身,于房中点上烛火,留下一张字条出了锦棠苑。
回到安然苑,她换了一身夜行衣,取走寒宸鞭,从将军府后门不声不响离开了。
纤瘦的身影融入夜色,沈槐将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进深色布衣里,一方厚重的素色方巾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
眼中的冷意令人生寒。
避开巡夜的守卫和打更人,她寻着方向穿过屋脊暗巷,直奔城西而去,步履匆匆。
夜幕笼罩了整片天时,她正翻过城西的一处破败墙檐,落到庭院之中。
从前人声鼎沸的宅楼此刻无声寂静。
庭院中荒草覆没,只余几口衰败不堪的古井枯塘,破败的窗柩连成片,并不浓郁的腐朽气味于其中弥散。
屏住呼吸,沈槐推开虚掩着雕花木门,蛛网交缠,光线昏暗。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惨淡月光,她看见房内打翻的砚台旁半干的墨迹泛着诡异红芒,砚台的下方压着一张新色素笺,沾染了浓浓的土腥味,与那只妖同源。
沈槐正欲上前察看,凌厉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响起,一只箭簇迅疾地朝向她飞来。
快!准!狠!直取她后心。
瞳孔骤缩,心口的霜花印记发烫,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沈槐催动猎妖师之力。
铃铎一响,寒宸鞭瞬发。
鞭影带着精准无比地抽向身后袭来的箭簇。
尖锐的厉啸停住,箭簇被长鞭甩到一旁。
“铮!”
偷袭者反应很是迅速,抽出腰间佩剑继续向她袭来。
剑鞭铮鸣,剑锋被鞭影蕴含的巨力狠狠荡开,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沈槐旋身,寒宸鞭如灵蛇般收回,她终于看清了偷袭之人。
与她相差无几的装扮,一身玄衣遮掩身形,蒙着黑巾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眸来,细长的眸中泛起深邃的幽冷。
两人对峙,空气仿佛凝滞。
下一瞬,几乎同时,两人动了。
沈槐手腕一沉,鞭影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取黑衣人要害,剑爆寒光,两相交缠。
黑衣人挽袖变招,剑尖直直向她咽喉刺来,速度迅捷,角度刁钻。
沈槐不退反进,就在那剑尖即将触上肌肤的瞬间,她的头朝左侧猛然一偏,深色布衣下的身形陡然爆发出与外表截然不符的速度,整个人屈身滑跪至黑衣人身后。
寒宸鞭再次划过长空,鞭影所及之处,空气凝结成霜,地面留下一道道冰痕。
“嗤啦”,长剑与软鞭相交,黑衣人一近身,沈槐便也趋身向前。
清冷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投下光束,清晰地照亮了咫尺相对的两人与其紧密交缠在一起的武器。
断阳剑剑脊中心有一条细而淡的血线,是铸剑时融入的天外陨铁,能与持剑者产生共鸣。
剑柄处以微雕的技艺暗刻着一片如龙鳞逆向的纹,此纹路乃是前朝“潜龙卫”佩剑的独有标记。
沈槐的目光扫过剑身,最终定格在断阳剑剑柄处。
朝代更迭,新帝即位后,下令搜捕前朝乱党,对潜龙卫进行严密清剿,距今已过十七载。
若非从小耳濡目染,对朝堂秘辛格外敏感,又曾于父亲的书房中亲眼见过这独属于前朝潜龙卫的暗鳞纹饰,恐怕就算把断阳剑送到她手中,她也未必能一眼将其认出。
压下心中惊诧,她发出质问:“断阳剑!你是前朝余孽?”
见沈槐道破断阳剑来历,黑衣人眼中闪过短暂错愕,瞬间转为更凝实的杀意,剑势陡变:“此乃秘辛,你是朝堂之人?”
沈槐神色冷凝着,长鞭再次裂空而出绞向黑衣人。
前朝之人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母亲的死与他们也有关?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沈槐摇摇头把杂乱的思绪清空,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拿到那张压在砚台之下的信笺。
她抖动手腕,冷声沉呵:“让开!”
黑衣人一剑挑住鞭梢,剑锋擦过铃铎溅起冷光。
沈槐骤然掉转方向,鞭梢如寒蛟突跃袭向黑衣人的脸,前朝余孽该死,阻拦她查明母亲死亡真相的人更该死。
鞭影重重,剑锋疾翻。
黑衣人反手撩剑,剑身透过冷月发出一阵刺眼银芒,沈槐闭目偏头,趁着这个间隙,黑衣人折转方向,越窗而走。
沈槐快步奔向那张被砚台压住的素笺。
刚刚触碰到素笺,恶臭无比的气味一拥而上,手心传来刺痛。
沈槐连忙抽身退出,手中的素笺被诡异的蓝色火焰湮灭。
竹篮打水一场空。
收捡起地上残留的蒙面黑巾,又于房屋内细细查勘一番,沈槐这才打道回府。
府内。
沈枫立于正厅之中,背脊挺得笔直,纵使心中悲恸,却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府中下人。
“白幔要垂直到地,一褶也不能乱。”
“香烛备足三七之数,不可断绝。”
“母亲的牌位前,只供她素日爱的几样清淡糕点和白菊。”
下人们屏息静气,依言而行,整座府邸中净是新裁白布的生涩气与香烛的微焦味。
寒风轻卷,拂动满堂白幔,纸钱焚烧的灰烬连带着风雪一起远去,沈槐回了将军府。
青玉于安然苑门外侯着,手中捧了连夜赶制出的丧服。
沈槐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深痕,极致的静与极致的哀汇于她一人身上,沉重又压抑。
半晌,她接过那身入手刺痒的粗麻重孝,换上,转身朝外走去,脚步发出沉而闷的声响。
灵堂寂静着,灯笼透出惨白的光,沈槐一入灵堂,沈枫便立刻迎了上来。
“阿姐,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沈槐微微颔首,目光穿透过缭绕的烟火,定格在灵堂正中的棺木上,片刻过后,她抬手将下人遣退。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诺大的灵堂彻底空寂下来。
沈槐亲手将一束淡雅的菊摆上供桌,动作轻柔,她的视线转向长明灯:“小枫,你过来,为母亲守第一盏灯。”
灯焰不安地跳动,沈枫步子开始迈得很小,猛的,他向前一步,在灵柩前跪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巨大的悲恸充盈了每一寸空气。
两人沉默着为沈母守灵。
夤夜深沉,终有尽时,窗外的墨色天幕一寸寸淡去,晨光熹微,悄然漫过窗棂。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闻奉京城中怪谈纷纭,深扰黎庶安宁,亦损京畿清平。国公府世子陆君越秉性忠睿,通晓律例,特敕尔兼领大理寺卿,专司稽核妖案、穷究怪谈之实,须当尽心竭力,毋枉毋纵,钦此。”
“臣领旨谢恩。”
陆君越得了皇命,朝将军府行去。
冬日寒凉,将军府的府邸挂上了白幡,纸钱灰混着香烛气,整个院子透出一股沉沉的悲戚。
下人们一个个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沈槐跪在灵前,一身重孝。
沈枫静跪在她的身侧,十几岁的少年紧抿住唇角,学着姐姐的模样,于外人前强撑着属于将军府嫡子嫡女的体面,
灵柩停在正中,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盖尚未合起。
沈母安静地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了,整张脸与颈间的红梅印记一同被薄纱轻掩。
“小姐,喝口参汤吧。”青檀捧来汤盏,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哽咽着:“您从昨日夜里就一直跪在这里了,米水未进,至今没合过眼,身子怎能受得住。”
沈槐恍若未闻,灵前的长明灯灯芯跃跃,映在她眼底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