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模模糊糊的，有风从窗外吹进来，眼皮好像在随之轻轻地颤动，也可能没有，无法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有什么东西在漂浮，那是“我”吗？不知道。

    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谢予清瞬间惊醒，从宇宙大爆炸中的一个粒子变回三维世界里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类。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阶梯教室里坐着，离上课还有一刻钟，周围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三四节是网络传播概论，他提前来占座的，就这么几分钟，居然睡着了。

    谢予清轻轻晃了晃脑袋，感觉颈椎僵硬得厉害，连活动都受限，好半天他才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看到名为“月初冲业绩打工人保护协会”的群聊里，赵星宇在艾特全体成员，说奶奶给做了辣椒酱寄过来，问他们要不要。

    合租室友做饭非常清淡，他其实挺想要点味重的酱料换换口味的，但实在是懒得动弹，所以他在聊天框里打了一句：口腔溃疡吃不了，谢啦。

    “哥们想到你懒得来拿，所以亲自送货上门，怎么样，很贴心吧？”还没等谢予清把信息发送出去，熟悉的湖南口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鼻音和嚣张劲，几个装过老干妈的玻璃罐被接连从快递盒里掏出来，整齐地摆放成一排。

    谢予清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开学的时候，不是都把课表截图发群里了吗，我刚翻聊天记录一看，哟，东二六楼上课呢，没电梯还得自己爬，但想到咱们谢主播，不就咬咬牙的事儿。”赵星宇打趣他，说完还不忘提醒，“多给你两瓶，够意思吧，你这老不正常吃饭的，小心得胃病啊，住外面开火方便，煮面条什么的也简单，辣椒酱一拌可香了。”

    谢予清没好意思说之前反酸严重，偷偷到医院看病，发现是饮食不当导致胃食管反流的事，避重就轻道：“我那室友作息挺规律的，晚饭我们现在轮流做，有晚课的时候她就帮我留一份，回去加热一下就能吃。”

    虽然都是共同生活，但出去合租和住宿舍还是有很多细节上的不同，何况还是男女合租，赵星宇听到谢予清主动说起，也有些好奇，“新室友人怎么样啊？没听你说过呢。”

    “她啊，”谢予清斟酌了一下用词，“是个有点奇怪的人。前天不周日吗，早上我醒了之后，发现她房间灯一晚上没关，以为是忘了，等她起来就提醒她，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她说她有被害妄想症，晚上必须开着灯，拉上窗帘、紧闭房门才能睡着，不然总觉得有杀人犯或者鬼魂什么的要来索命。”

    听到这话，赵星宇第一反应是愣，愣完紧接着就是咧嘴笑，“这姑娘神经质有点严重啊。”

    “可不是，不过别的毛病还没发现有，合租嘛，这不就够了。”谢予清不是很在意，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做人要懂得互相尊重，反正他也没有要和席观玉深交的意思。

    说话间，网络传播概论这堂课的老师进了教室，新传学院教师队伍里时尚嗅觉敏锐的人不少，打扮很有流行特色，基本没有人穿正装上课，而这位是穿着考究的少数派代表，一身职业套装总是熨烫得服服帖帖的，不论天气、季节。

    “你们网传是陈芸老师教啊。”赵星宇吓得浑身一哆嗦，如果只说教学能力，这位副院长讲起理论来条理清晰、抽丝剥茧，比起那些让学生上台念PPT的老师不知道强多少，授课风格也偏幽默风趣，很招学生喜欢，但她同时也相当严厉，带的课挂科率高得惊人。

    理工大新传学子成分复杂，新闻学、广告学这类文学专业招收的是纯文化考生，也有走艺术特长进来的，像播音与主持艺术、广播电视编导这些专业，毕业的时候学位证上写的是艺术学学士学位。虽然颁发的学位不同，但不同专业有部分基础课程是重合的，比如传播学原理和新闻采访与写作，而陈芸一个人带整个年级的新闻学概论，院里没有哪个学生对她不是又敬又怕。

    但谢予清偏偏喜欢个人风格明显、要求严格的教学方式，院内有大三提前跟任课老师沟通，预定毕业论文指导名额的风气，前段时间宿舍群里聊过这个话题，谢予清说想选陈芸，还自己找补：我可不是受虐狂，副院长的学生答辩可能好过点。

    “你不是受虐狂就是劳碌命。”赵星宇才瞅见周围坐着的几个学生格外眼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发难道，“上学期小组作业基本被你包了，人家弄个问卷数据就完事，这学期还敢这么搞，成绩又不是看分工给，凭什么惯着那些屁事不干的臭虫。”

    “有些老师要按学号分组，没办法，至少在规则内可以争取下个人高分，我知道分寸。”谢予清无视旁边刺过来的视线，低声安慰着。

    他没有那么气愤，只有自己干活当然不爽，但他觉得被人安排任务的感觉还挺轻松，空闲时间太多反而会不知所措，这种想法一般人理解不了，说不定真是天生当牲口的命，“独立完成总比被拖进度好。”

    “总是吃亏的，上周五清明放假，你被抽中去当志愿者，周末还忙着找房子，根本没休息上，我们宿舍你是最容易病的，可悠着点吧。”赵星宇语气还是忿忿的，可惜就算他不赞同也没辙，当事人的意愿最重要。

    谢予清只能说：“我尽量把健康放在第一位。”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上次高烧晕倒，脸都成猪肝色了，每次想起来我就后怕。”距离上课还有三四分钟，留意到后排有个没找到空座的学生，赵星宇招了招手，自觉让出位置，“行了，导播老师这周上北京交流，难得有空，我去陪少杰练练手，中午篮球赛，我们院打美院。”

    谢予清有点羡慕：“我还挺佩服少杰的，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照样有使不完的劲。”

    赵星宇摇头：“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像他这样的人，世界上能有多少。”

    今天是星期二，轮到谢予清掌勺，上周末席观玉回了父母家一趟，没吃上他做的饭，想着这是对方第一次品尝自己的手艺，谢予清准备好好露一手，让那个连切菜都做不好的人看看，什么是色香味俱全。

    要做哪几道菜，他很早就构思好了，从进超市门到付钱，总共没用到十分钟，谢予清看着手上塑料袋里新鲜的蔬菜肉类，对自己的高效率感到满意。

    烧汁脆皮豆腐外焦里嫩，蚝油生菜爽脆可口带有蒜香，糖醋里脊酸甜不腻还开胃，水煮牛肉肉片滑嫩散发出辣椒段的辛香，七点钟席观玉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桌好菜。

    席观玉连筷子都舍不得动，坐下后只是愣愣地看着：“……费心了，你这样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只能煮点水煮菜和乱炖来招待你。”

    谢予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从来不否认自己虚荣心旺盛，最爱听的就是别人的夸奖，他忍住心中的雀跃，以轻松的口吻自谦道：“没什么，都是简单的家常菜，快点吃吧，不然要凉了。”

    席观玉还是没动，沉默着若有所思，半响才开口：“心意不一样，我知道你是很用心的。这周末我请你吃饭好吗？不仅仅是答谢你的饭菜，也算是庆祝新室友的加入。”

    普通做顿饭而已，没想到对方态度会这么郑重，谢予清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不过考虑到这是个能增进彼此了解的好机会，还是点头答应了，他没期望能和席观玉处成好友，但基本的沟通日常生活里还是需要的。

    现在也一样是个好时机，他在脑海里稍微筛选了一下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选择从这两年很受欢迎的内容下手：“你知道MBTI吗？有个学妹问我是什么人格，我说没测过，她就发了个链接给我。题量好大，有些题目拿不准或者看不懂，翻来覆去做了好几次，出现了好几种不同的结果，有ENFJ、ENFP，还有ISTJ、ISFJ什么的。每个类型的描述都能对应上一点，我感觉这东西和星座差不多，巴纳姆效应，人总是喜欢对号入座的。”

    席观玉思索片刻后没有立即回应，先问了测试网址，复制过来看了几道题：“你做的是二分法测试，换荣格八维测试可能会好一点，流动的模型更具有适应性，不过所有测试都是不完全准确的，主观原因之一就是你刚刚说的，每个人对题目的理解不同。”

    “之前有朋友问过我相关内容，我说到一些典型的历史人物或者影视角色的时候，他们的反应都是死人怎么做题。是先有的类型学理论，才有的测试，测试问卷只是把八维具体化赋值到题目上而已，起辅助作用，判型不一定需要做题。”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知道对方对这个话题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谢予清绝对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那你能看出我的人格是什么吗？”

    席观玉没有考虑，直接给出了回答，“不能，我都不了解你，怎么能确定呢，套入刻板印象没有意义。而且人是很多面的，我现在看到的你不一定是真实的你，你的状态也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假设你是个INFJ，主导功能是内倾直觉Ni，辅助功能是外倾情感Fe，但进入职场后你可能经常需要用到外倾思考Te来应对工作，在二分法的印象中，这就是i人变e人，但你自己知道这是种被迫发力的状态，所以不会觉得自己是TJ，更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是外倾型。”

    “为什么很多人误判，除开知识性认识因素，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并不能很好地感知到自身状态是否稳定，或者甚至不知道最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至于理解他人，那难度就更高了。”席观玉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滔滔不绝，她的表情看上去乐在其中，“有些刚接触MBTI测试的爱好者会很困惑，我就是为了对自己有个认知来做这些题目的，如果得到正确结论的前提是要了解自己，那还有什么用呢，我反而觉得这才是类型学理论最有意思的地方，它能让人和自己进行一场深度沟通。并且这些体系的工具性是客观存在的，它只是提供一种探索自我的途径，你大可不必定义自己去贴合它。”

    没听过的理论很难在不深入的讲解下掌握，不过饱胀的情绪是能够传递的，谢予清听不太明白，可发现自己也没有像听天书那样焦灼的感觉，他尝试去抓住那些在对话中出现次数比较多的关键词：“理论提供的是分析的可能性，死标签其实是社会规则的产物，因为人与人之间做不到互相理解，但不愿意承认，所以想方设法去解释有些人为什么那么‘奇怪’，有时候反而会陷入怪圈。你是什么类型呢？”

    席观玉用手机给他发了一串文字：INFP 4w5 459 sx/sp EII RLUAI。

    “分别是十六型人格，九型人格的侧翼、tritype和本能副型，社会学人格类型，以及大五人格类型，心理智学和时间论没研究过。”席观玉微抬起下颌，脸颊都泛着兴奋的薄红，“不觉得从不同纬度来确定一个问题的答案很有意思吗？虽然这个问题很可能没有答案。当然我也知道我这个人有点自恋，就是喜欢研究自己，你别见怪。”

    “没关系，”谢予清摇了摇头，虽然有些专有名词他确实听不懂，但并不影响他去接受另外一个人观点的表达，对于这场突然的头脑风暴，他出乎意料地有点享受，“能对某些事物产生深层的兴趣是好事，而且很多人即使有所热衷，也无法准确表述出自己的看法，你的这种能力，我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