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窗帘没有严丝合缝地拢上,那道细缝透进来薄纸般脆弱的冷白月光。
宋屿白半睡半醒中,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宛如片阴云般,那影子整个笼罩在她身上,在发觉她醒后,突然露出个笑。
森森的白牙与昏暗的人影,一起构建出恶鬼般的梦魇。
脖子上仿佛被什么掐住,又仿佛并没有,可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是气管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了,还是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被控制。
氧气稀薄到几乎感受不到。
宋屿白猛得惊醒,发现自己在梦中发出了尖叫。
是梦到了幼年时的遭遇吗?
宋屿白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明明宋聿临昨晚已经被抓,她还是做了噩梦。
其实很久没有做过与幼年阴影相关的噩梦了,这一次宋聿临出现,似乎又把那阴影勾了出来。
门突然被打开,熟悉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昨晚被救下后,她就被徐妄燊抱回了他的住处,然后昏睡了一整天,直到又一个夜晚来临才在噩梦中惊醒。
徐妄燊走了进来。
因为卧室没有开灯,昏暗的环境让他看起来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因宋聿临出现而被勾出的,真的是童年阴影吗?
徐妄燊在床畔坐下,柔软的床垫往下沉了沉。宋屿白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坐到身边的人。
“宝宝,你不该乱跑的,还好最后没有事。”
乱跑指的是,她昨天没有按他的要求同他待在一处吗?
徐妄燊见她许久没能从噩梦的阴影中缓过神,叹了口气,伸手想把她抱进怀中。
宋屿白记得昨晚获救时,徐妄燊向她伸出手时,她下意识往后缩了。
那一刻少年脸上露出的表情,似乎震惊,又似乎被刺痛。
那瞬间的表情让宋屿白感到愧疚。
于是此刻的宋屿白没有躲,只是……
徐妄燊将少女抱进怀里,敏锐地感受到了她的身体有些僵硬。
即使没有躲避,但和昨天一样,今天的她依旧在排斥他。
徐妄燊假装没有发现,轻柔地抚摸着那段纤细脆弱、似乎犹豫、但依旧忍不住僵硬的脊背。
宋屿白有些混乱,一会儿想起徐妄燊那个被刺痛的表情,一会儿又想起余羽告诉她的、她从前完全不知道的那些徐妄燊的行为。
明明没见过,他却最开始就知道她的室友是哪个。
他还会从室友那里获取关于她不在他身边时发生了什么的消息。
接下来的一晚上宋屿白都没能入睡,一种茫然感笼罩着她。
第二天她回了宿舍,走的时候徐妄燊在书房打电话,她没和他打招呼。
只在到了宿舍后,她才发了条消息说郑老师找她,她要去郑老师的教研室帮忙。
宋屿白没有撒谎,她确实要去郑老师的教研室帮忙。作为大牛老师,郑书韫手头的课题很被学校甚至更高级别的那些领导看重,于是刚过完年,整个课题组就要开工了,而宋屿白期末前就答应了要去课题组帮忙的。
只是这件事可能与她想从徐妄燊那里逃开并没有直接因果关系。
宋屿白知道,宋聿临可能是得逞了,她似乎开始对徐妄燊有一种挥散不去的不信任感了。
也许徐妄燊也发现了她态度的变化,但他并没有多问,这让她松了一口。
因为还在放寒假,学校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郑老师课题组的那些学长姐们陆陆续续回校开工了。
作为教研室里新来的后辈,宋屿白得到了大家的关照,体贴融洽的范围让宋屿白稍微从感情问题里跳出来了一点。
徐妄燊会在每个饭点来陪她吃饭。她会和他一起吃饭,但话很少,就像完成某种女朋友的义务。
如此过了三天,当晚宋屿白从教研室回到宿舍,打算洗澡睡觉时,发觉没有热水。
看了学校的官网才发现,宿舍的热水管网存在老化问题,寒假学校人少,后勤部就决定花几天时间更新管道。
宋屿白正抱着浴巾发呆,突然,徐妄燊的电话打来了。
这几天,徐妄燊的存在感很低,只偶尔会发个消息,而这是头一次他打了电话。
宋屿白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心头跳了一下。
徐妄燊是来打电话询问水管的事的。
“嗯,是没有热水。”
“那你洗澡怎么办?”
宋屿白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表明:“我可以煮热水洗的。”
徐妄燊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下,和往常一样体贴:“嗯,那你煮水的时候小心,不要烫到自己。”
宋屿白松了口气。
徐妄燊摁掉电话后,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
已经三天了。
他始终按兵不动,因为知道在最敏感的时候动了,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要等时机。
可宋屿白的疏离还是令他感到很难熬。
其实认识的最初,宋屿白对他也是冷淡的,可经历过她对他敞开心扉的美妙,这冷淡变得更加难熬了。
徐妄燊有一些焦虑。
正好又有人打来电话,是一个学长,来问他明天有没有空一起打球。
如果宋屿白在场,会发现这个学长是和她同教研室的,同属于郑老师的那个重大课题组。
学长是近几日刚认识徐妄燊这个学弟的,虽然不同年级不同系,但他觉得两人颇为投机,对方总是很懂他,于是他几乎已经将对方认定为死党。
两人聊了一会儿,学长说起了教研室里新来的学妹,夸奖她勤奋专注,帮苦逼的学长姐们分担了不少压力。
徐妄燊在脑海勾勒宋屿白不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她那时做了什么,与什么人相处。
她始终还在他可掌控可触及的范围内,没关系,如今的裂痕只是一点小意外。
目前为止,虽然有些焦虑,但徐妄燊依旧维持着他一如既往的、自小养成的直觉:事情还是会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不提供热水的宿舍条件有一些艰苦,特别还是大冬天。
宋屿白折腾到很晚才睡,第二天又很早被余羽的电话吵醒了。
余羽是来找她约饭的,她寒假待在家里有点无聊,就想找没回老家反而留校干活的好友一起吃饭。
正好昨日刚整理好一份阶段性的材料发过去给郑老师,今天宋屿白可以不用去教研室干活,于是就同意了。
两人一起选定了都有兴趣的餐厅。
末了,余羽说道:“对了,说起来我那个邻居哥哥也在我这,他刚听到我和你约饭,就说也想一起来蹭饭。他说你们认识,而且他正好把你高中毕业后没拿的班级旅游集体照拿给你——不过如果你不想和他一起吃饭,我就直接拒绝他了。”
余羽那位关系颇好的邻居哥哥,是苏明煦,也就是宋屿白高中时那个年轻到显得有点不靠谱的校医生。
当时班级的毕业旅行就是苏明煦带队的,后来因为她和徐妄燊提前离队了,就没拿到大家旅行第一天在海边拍的那张集体照。
宋屿白在朋友圈看到有高中同学晒过那张塑封得很精致的集体照,感觉很有仪式感。
虽然和班级的同学们相处不算亲密,但大家一起度过了压力巨大的高三,多少还是有一些归属感的,最后没拿那张照片,多少有一点遗憾。
宋屿白于是说道:“那就苏老师也一起吧,人多也更热闹些。”
放下电话后,宋屿白才想起,印象里徐妄燊好像不太喜欢苏明煦。
而另一边,余羽放下电话,就看到了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自己的苏明煦。
“她同意了。”
苏明煦眼睛亮了一下。
余羽继续说道:“我们女孩子一起吃饭,你一个大男人非得一起凑热闹,也是绝了。”
“这不是前两天听你说起她刚被绑架过一次么?我之前就感觉她家里情况可能不太乐观,但是没想过会这么糟糕,就想说正好趁这机会看看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余羽皱着眉观察苏明煦的神色:“老苏,不要告诉我你对人有什么特殊心思啊,人可是有男朋友的!”
苏明煦瞪大眼:“我当然知道啊,她男朋友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我真的就是担心而已。”
苏明煦认为这是医者本能,他见过宋屿白脆弱的模样,所以总是会有种放不下的感觉。
“好吧,我暂且把道德的高帽给你戴在头上了,你可别哪天撑不起这顶高帽。”
“多对我的人品有点信任感好吗?”
余羽撇了撇嘴。突然她像是想到什么,又嘀咕了一句:“不过我最近见过宋屿白的那个变态哥哥以后,总觉得宋屿白的男朋友给人的感觉竟然和那个哥哥有点迷之相似感,虽然也说不出具体相似的点在哪。”
苏明煦愣了下,询问:“为什么?”
徐妄燊并不知道宋屿白的好朋友正在议论他,大约知道了也只会当做一个需要解决的小麻烦罢了。
他和前几日一样,午饭时来陪宋屿白一起吃。
宋屿白有点心不在焉,快吃完了,她才说道:“晚饭你就不用来陪我了。”
徐妄燊正在给宋屿白舀汤,闻言手顿了下:“怎么了?”
“我晚上去和余羽一起吃饭。”宋屿白说道,“她假期在家无聊。”
“嗯,就你们俩吗?”——这句话是徐妄燊随口问的。
但他发现问出口时,宋屿白的神色僵了一僵。
徐妄燊意识到什么,放下那碗汤,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一双瞳色极深的眼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宋屿白。
宋屿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却只点了点头:“嗯,就我们两个。”
宋屿白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是因为知道徐妄燊并不喜欢苏明煦所以不想让事情变得麻烦吗?
还是因为就是单纯地不想要他了解她所有的行踪呢?
宋屿白轻叹,感觉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了。
傍晚,宋屿白准时抵达和余羽约好的餐馆。而余羽和苏明煦已经提前到了。
宋屿白先和余羽打了招呼,然后才对苏明煦说道:“苏老师,好久不见啊。”
“不用叫我老师,你都毕业了,而且我也离职了。”
宋屿白愣了下,这倒是才刚听说:“为什么?”
“他打算再去念个博士学位。”余羽帮苏明煦回答了,“他这人就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当初他读研究生的时候他导师还问他要不要转博呢,他非想着要工作,结果工作了才一年又打算去念书了,朝令夕改的,最近他正准备申请海外大学一个MD/PHD双学位项目的材料呢。”
“你不懂,我是那种必须亲自体验了才能做出选择的人,没体验就让我做选择我做不到。”
确实是有点胡来的人生路径,但如果是苏明煦,又会觉得好像也正常。
饭吃到半段,余羽接到了个电话,是她导师的——本校医学院和其他院系不一样,本科生阶段就是导师制的。
余羽导师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最近新年似乎气温原因生病的人很多,科室忙不过来,于是找余羽去帮下忙。
“我昨天还感慨假期无聊,结果今天就要去干活了,我就不该抱怨无聊的。”余羽哀叹了一声,拿起包准备走了,“白白,老苏你们慢吃,我先走了——哦对了老苏,过会儿你记得送一下白白。”
“知道了,当你的牛马去吧!”
余羽离开后,宋屿白和苏明煦闲聊了一会儿。
宋屿白身边很少有像苏明煦这样性格底色真的很简单明快的人,他聊起天来,整个聊天的氛围都会莫名欢快逗趣起来。
宋屿白这几日沉甸甸的心情都被带动得明快了一些。
从今天这家餐馆鱼的口感像浆糊,到先前那所高中的校医务室的若干黑幕,宋屿白被逗笑了好几次。
末了,苏明煦想起了找宋屿白吃饭的目的之一,于是把一张包装得很精细的照片拿了出来:“对了,这个给你。”
冬天的餐厅,巨大的玻璃窗因为内外的温度差而蒙上了一层雾气,就像把餐厅里和餐厅外完全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徐妄燊到达餐厅时,其实还不想承认,他认定的小裂缝可能是彻底失控的征兆。
透过玻璃窗上被抹掉雾气的那个干净的区域,他发现和宋屿白一起吃饭的人是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