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有些凌乱,好在餐桌的两边还算干净。
夕阳的光从阳台打开的玻璃门照进来,在室内晕染上瑰丽的色彩。
宋屿白打开了餐桌上的顶灯,于是坐在餐桌两边的人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神情。
宋屿白打量着徐妄燊,他可能是回了那栋房子后立刻就赶过来的,显得有点风尘仆仆,衬衣的纽扣最上几颗都没扣,袖子也挽到了小臂。
冬天这样的着装,显得有些单薄。
宋屿白起身去关了阳台的门,开启了这次的谈话:“你比我想得要来得更快,早就猜到我打算逃吗?”
徐妄燊没说话。
这几天宋屿白的情绪都太外放,他自然是怀疑的,可是昨天她对他说话时,语气那么温柔,给了他一抹渴求的希望。
所以他完全无法拒绝这罕见的好意。
只是果然,好意是装的,她只是为了逃离他在演戏罢了。
“你和余羽是怎么联系上的?”
宋屿白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链。
徐妄燊顺着看过去,顿了一会儿,他觉察到那手链的吊坠原来数量多了一个。
宋屿白用袖子遮住了手链:“我现在不是孤立的一个人,我身边有朋友,有可以信任的前辈,我撤销了休学,恢复了被你回绝的所有事务,你不可能再次悄无声息地带走我。”
徐妄燊没有看她,漫不经心道:“重点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带走不是吗?”
宋屿白一顿,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收紧。
“除了国内,你喜欢哪里?欧洲?美国?对了,找个太平洋里的海岛怎么样?”徐妄燊说道,“宋屿白,我说过的,我不可能放你走。”
沉默了许久,宋屿白终于说话了:“我不是你收藏的洋娃娃。”
“我没有把你当成洋娃娃。”
“是吗?”宋屿白轻笑了声,“徐妄燊,你知道吗,和小时候比,你本质上一点变化也没有。”
这句话让徐妄燊少见的有些困惑。
“我也是最近才注意到那件事的。虽然小时候我们并没有见过,可是其实,我们是有交集的。”宋屿白说道,“那个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件东西,然后那件东西被一个小男孩夺走了。”
徐妄燊静了一瞬,脑子里不知为何,竟然突然浮现出他巨大的收藏室里、放在中间的那唯一一件至今都没让他失去感觉的藏品。
“我六岁时,在宋家生活过一年。那一年对我来说是人生目前为止最糟糕的一年。”
宋屿白开始缓缓讲述这段总是出现在噩梦里的记忆中,存在的一个被遗忘很久的小插曲。
生活在宋家是极其苦闷的,在宋聿临的控制下,宋屿白没能和任何同龄人成为朋友,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向宋聿临汇报。
其中不能有任何让宋聿临不满的地方。
如果她看了书,宋聿临会过问书里的内容,而她永远不知道什么内容会突然点爆宋聿临难以捉摸的脾气,导致她的气管再次被他狠狠掐住。
如果她出门买东西,宋聿临会要她复述过程中和每一个人的对话,如果其中有令他不愉快的内容,气管的结局也是一样。
最后宋屿白发现,她只能选择做一些小玩意儿自娱自乐。
不试图输入,不试图交流,这样宋聿临会感到安全,也不再找茬,她的气管也将处于安全状态。
于是宋屿白的时间、精力和难得能获得的乐趣,都寄托在了自己的手工上。
那天她在宋家的院子里看到一张蛛网,蛛网上有一只漂亮的凤蝶被黏住了,黏得严严实实,四片翅膀都失去了自由。
它是那么虚弱,好看的蓝斑翅膀哪怕企图微弱地振动一下都要花光所有力气。
宋屿白本来可以救它的,可那段时间的她很阴郁,她会想,她是可以救它的,可有谁会来救她?
于是她只是蹲在一边,安安静静看着那只蝴蝶徒劳的振翅。
她看了好久,看着看着,她瞪大了眼睛——一次一次看似无力徒劳的振翅下,有一片翅膀竟然挣脱了蛛网的束缚。
宋屿白终于从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变成暗暗为蝴蝶加油的支持者。
一整个下午,她都蹲在那里看蝴蝶令人惊艳的求生欲。
它的求生欲明明脆弱纤细,却无比惹人怜爱。
当太阳落下山那刻,蝴蝶终于从蛛网上飞起来了!
宋屿白高兴地拍起了手。
然而下一秒,蝴蝶就从空中坠落了——它花光了所有能量,死在了挣脱的那刻。
宋屿白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那只死去的蝴蝶。
她感到很难过,她想为这个下午看到的惹人怜爱的、纤细脆弱却又颤巍巍地执著着的生命筑造一个纪念品。
于是她找了很多蛛网,用强力的胶水把它们做成一个裂了一道缝隙的蛹,而蝴蝶以即将破出蛹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作品里。
然而那样东西没多久就被人抢走了。
徐妄燊双睫无意识颤了颤。
宋屿白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述说那时候的事:“当时我上一年级,宋家安排我去了一间私立的小学,那间小学很大,时常举行各种活动。有一次,老师让孩子们提供一件作品,好在家长参观会那天供学校展出。”
其实那时候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了,毕竟当时那么年幼,且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迫放在宋聿临身上了。
但她仍记得作品展出那天,放学时,她经过展览的走廊,有一群孩子围拥在一起。
正中似乎是个小男孩,但因为他被许多人围在中间,她并不能真正看清他。
她记得,那个小男孩突然说道:“我想要这个。”
宋屿白转头,发现那个小男孩所指的“这个”正是她做的那件手工。
有人说道:“可是这不是你的呀。”
小男孩不甚在意,理所当然道:“那我可以让它变成我的。”
在那之后,她做的那件手工就被人抢走了,她其实并不情愿,但印象里有许多人都来当说客并企图施压,其中包括她的任课老师,以及学校的校长。
年幼的她头一次对权势有了深刻的认知。
那个小男孩的眼中,世界一定是围绕他旋转的,所有东西都是归他所有的。
更有意思的是,在夺走她的东西后,对方还让老师转交了一个“谢礼”。
仿佛她心甘情愿似的。
那个谢礼是一件水晶雕刻,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挺昂贵的,不过宋屿白当天直接把它从楼上扔下去,冷漠地看它摔了个粉碎。
徐妄燊没有想过,原来他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件藏品,原主人竟然就是宋屿白。
年幼时的记忆不算太清晰,但依旧可以想起来,在涌现想要那件作品的心思后,他动用了很多心机和手段。
他并没有思考过作品的原主人是怎么想的,他只是想要得到它。
在校长亲自去作品原主人所在的班级进行劝说时,他其实就站在教室的门外。
因为校长的背影遮挡,他并不能真正看清原主人。
他只听见了那个小姑娘最终被迫说“好”时的哭腔。
其实那道哭腔让他的心脏颤过一瞬。
可最终他并没有选择去在意那道哭腔。
被揭晓了藏品背后的真相,徐妄燊大约是人生头一次,脸上出现了堪称茫然无措的表情。
“那天我很生气,把那件东西交到校长手里前,故意把它磕破了一个口子——原本那个蛹上是一道唇状的缝隙,我故意把它磕成了一个难看的破口。”
是了,徐妄燊看着那件藏品时,常常会觉得那道口子格格不入,那道难看的碎口让他感觉像是膈应的一粒沙子般令人不舒服。
原来那是宋屿白的报复。
“我原本并不认识夺走我的东西的那个小男孩,可最近突然想起来,最初在展览走廊碰见他和围绕他的那一群小孩时,其实其中一个小孩叫过他的名字。时间隔得太久,再加上当时本就听得不算清楚,所以我最近才突然意识到,那三个字的发音,其实就是你的名字。”
宋屿白讲完了幼年时那段小插曲般的回忆,终于抬眼看向徐妄燊。
徐妄燊定定地坐着,呼吸沉缓,表情平静——说实话,她看不穿他此刻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想呢?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听了一个早就不记得的小故事。
那件粗糙的手工,也大概早已不知所踪了吧。
还好宋屿白本就没有指望这个小故事能带给他什么撼动。
“徐妄燊,你一直是个小皇帝。你不仅仅有着异乎寻常的无情,更有完全漠视他人的根源认知。”宋屿白说道,“如果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会不管不顾地用尽方法都要抢走。”
“你不懂尊重、不懂真诚、不懂平等,你只是习惯了想要什么都必须得到。”宋屿白停了停,吸了口气,“你并不爱我。”
眼前的男人总是表现得好像很爱她,可这份感情明明从最初就充满了欺骗和伤害——如果他真的爱自己,为什么过往的每一次欺骗行为代价都是她的伤痛呢?
大概他其实只是把她当成了和当年那件手工一样的又一件收藏品。
宋屿白已经受够了糟糕的关系了,似乎她遇到的所有重要的人,总是不太正常的。
受够了。
她要的是完全纯粹、彻底真诚、可以真正交托信任的感情。
宋屿白看向对面男人的表情极为寒冷,像是下达了某种命运的宣判:“你不爱我。放下吧。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你的意志运转的。”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她根本不明白。
徐妄燊的大脑从没有这样混乱过,心跳的节奏也变得失序。
宋屿白站起来,离开了谈话的座位,说道:“无论你怎么想,我们已经分手了,从此以后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徐妄燊下意识地站起来,要去追正要离座的女人。
房间里很杂乱,零碎散着余羽尚未整理好的书本、生活用品、衣服、床单被褥。
当宋屿白被人猛得一拉,脚下随即就绊到了一个搪瓷的脸盆。
她整个人失去重心,而拉扯她的人也被带得一起摔倒。
好在地上若干蛇皮袋里的衣服和被褥提供了缓冲,宋屿白整个人是仰摔在那些柔软的蛇皮袋上的。
而被她带倒的男人则直接摔在了她身上。
男人的体重比她重得多,这样直接地压上来,宋屿白直接闷哼了一声。
宋屿白从摔倒的钝痛中缓过神来,猛得推了一下身上的男人:“起来。”
男人却没有动,居然以这样摔倒的姿势就势抱住了她。
宋屿白又推了一下:“喂。”
男人似乎在飞快而艰难地整理思绪,没有管她的推搡,直到她开始用力挣扎后,才下意识地压制住她:“宋屿白,事情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的……”
可话却被打断了:“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任何话。”
徐妄燊怔住。
宋屿白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静静说道:“你太厉害了,我根本无法分辨什么是能相信的,什么是不能相信的,所以我只能认为——所有都是不可相信的。”
这一次,宋屿白终于注意到了徐妄燊双睫的轻颤。
宋屿白有些困惑,这很快坚定——这也是不值得相信的。
两人无声对峙了许久,徐妄燊终于接话:“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听……”
宋屿白打断道:“我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你。现在,放开我。”
“……不放。”
“放开!疯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
无措、慌乱,所有混杂着的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冲垮了本就已经在幼年真相下摇摇欲坠的神智。
压制身下人的力道不减反增,冲动之下他猛得低头吻上会吐露残忍之言的双唇,仿佛这样就能彻底堵住它似的。
宋屿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他居然做这事,简直不可理喻!她挣扎得愈发厉害,狠狠咬破了对方的嘴唇。
血腥味一下子从两人口中蔓延开,可对方竟然还是没有放开她,甚至双唇下移,开始啃咬她的锁骨。
“徐妄燊!你干什么!你已经底线低劣到能做出强/奸这样的事了吗?”
压着她的男人终于在刺耳的指责中停住了动作。
他似乎愣住了。束缚手腕的力道也似乎有所松懈。
宋屿白抽出手摸向外套的口袋。
徐妄燊的头脑一片混沌,从宋屿白告诉他两人幼年时的事时,他仿佛就已经开始断片了,这种断片感在一句又一句残忍的话中更加加深。
于是迟钝的感官很晚才注意到宋屿白此刻在干什么。
她正拿着一片锋利的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