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日傍晚,波士顿一处咖啡馆。
余羽拿了把小刀,把桌上的小蛋糕切成两半,一半放进自己的碟子里,一半放到宋屿白的碟子里。
“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宋屿白笑道:“谢谢啊,每年这个时候都来陪我过生日。”
“这有什么,你不也每年都在我生日时飞回来陪我吗?”
到这个年纪其实对过生日并没有太强的执着,但生日时有人陪着庆祝还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从大一下半学期跟着郑书韫出去交流后,已经过去六年半的时间了。
这六年半宋屿白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国内,只偶尔在需要时回去,一般是为了看望余羽,最初两年半也需要回首都大学处理课程、学分方面的事务,本科毕业她直接在这边念PHD,于是就连回国处理事务性的事都不用了。
“我答辩结束了,下个月就能拿到我的硕士学位,终于要开始苦逼的住院医生涯了。我跟你说,我被安排在了儿科,我打听过了,工作量简直可怕。”
“但总算不是无薪干活了,也终于能交上五险一金了。”
“唯一的欣慰点。我八月份正式入职,工作前最后一个月了,我打算接下来就留你这儿旅游了,你可得好好带我玩。”
“好啊,正好我这几年也都两点一线,没怎么旅游过,可以两个人一起好好玩一玩。”
“说起来白白,你也是今年毕业吧?”
“嗯,我论文已经差不多了,打算下个月提交,八月份答辩,大概九月份能拿到学位。”
余羽感叹:“你居然真的四年就拿到了麻省的PHD。我记得你当时本科也是提前毕业的。”
宋屿白这六年多以来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都用在念书搞研究写论文上了——她明明在美国待了六年多,硬是除了剑桥市和波士顿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当年在远程上课且还要给郑老师干活的情况下,她做到了比同届的学生提前一年本科毕业,之后也是提前到四年就拿到PHD学位。
自然,宋屿白的智力本就高出一般水平许多,或者说也高于他们这类顶尖大学学生的平均水平,但能做到这样,需要投入的精力也几乎是一个人能压榨出的极限了。
“那你工作找好了吗?”
“拿到了几个offer。”宋屿白举了几家公司,都是美国这边很有名也很顶尖的公司,得益于她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成果,这些公司开出的职位和待遇都很不错。
“这个薪资水平真让人眼红,你们专业果然是专业里的顶流。”余羽顿了下,“所以你打算以后长留这边了?”
宋屿白属于是孓然一身的状态,从前就很少回国,而且余羽一直觉得,宋屿白之所以这几年念书这么投入,可能也是在试图逃避其他的事情,所以最后真的选择不回去也十分合理。
宋屿白沉默了片刻,说道:“还没想好,国内的公司和研究所也有一些接触过我。”
如果说留学是阶段性地生活在异国他乡,那么选择在这边工作,几乎大概率将来就真的留下了。
彻底在新的地方扎根,彻底和从前再无瓜葛。
“我再想想吧,还有时间。”宋屿白无意识地戳了戳碟子里的蛋糕,说道,“这边的东西真的不好吃。”
余羽顿了下,心说你好像也不是个多在意食物味道的人吧?
咖啡馆的电视播放着新闻,是一个国际新闻的频道,里面中国新闻的出现频率相当高,很多鸡毛蒜皮的新闻都能在这个频道看到。
余羽正打算和宋屿白讨论旅游安排,瞥了一眼电视,突然就顿住了。
宋屿白迟疑了一下,也转头去看——
咖啡店里比较嘈杂,听不见新闻在说什么,但看画面和标题栏,大概是在播放国内的一个刚开完不久的金融论坛。
此刻,新闻的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很英俊,穿着偏宽松的黑色绸缎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两颗,与其他几个年龄稍大一些、西装革履的人在一起,正谈论着什么。
状态闲适、谈笑风生的样子仿佛在散发耀眼的光。
宋屿白表情平淡地转回头,继续吃碟子里的蛋糕。
说起来,今天也是他生日……
不过美东夏令时比国内晚十二个小时,这会儿他应该早就和他的朋党们开完生日party了吧。
余羽观察了一会儿宋屿白的神情:“你没事吧?”
宋屿白一顿,笑道:“我们都分手六年多了,能有什么事?”
徐妄燊遵守了当年的承诺,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也再也没有介入她的人际关系和学业工作。
余羽观察了一会儿宋屿白的神情,见确实并无异色,说道:“也是,其实你俩一共也就在一起了大半年,跟六年多的时间比起来太短了。”
宋屿白笑了笑:“仔细算一下,好像确实挺短的。”
“其实我前几天才见过徐妄燊,在学校大礼堂,他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学校请回来演讲来着,演讲完还给学校捐了一栋楼,当时那些领导嘴都笑出花了。”
宋屿白手里的叉子顿了下:“这样啊,我很久没关注了。”
余羽回忆了一下:“你俩有些方面还挺像,他好像也是提前了一年就毕业了吧。不过他毕业后就没继续念书了,现在是一家势头挺猛的风格据说很激进的私募的合伙人。听前两天演讲说,好像他念书期间就有在投各种项目了。”
宋屿白淡淡道:“嗯,他确实大一的时候就开始做这些事了。”
余羽提起徐妄燊的事,其实是带了一点试探的,想看看宋屿白是不是还在意。宋屿白能很正常地谈论和徐妄燊相关的事,看来她大概率是确实已经不在意了。
于是余羽就把话题拐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对了,老苏最近有联系过你吗?”
“苏明煦吗?上午打电话来祝我生日快乐来着。”宋屿白说道,“他还寄了个生日礼物给我,不过还没到。”
苏明煦这几年在读一个MD/PHD的双学位项目,去年刚毕业,目前在美西的一家医院执业。他当时念书的学校正好和宋屿白在一个城市。
“你俩之前学校这么近,前几年日常见得挺多的吧,你觉得老苏怎么样?”
“他人挺好的,相处起来也很轻松。”宋屿白说着,顿了一下,意识到余羽想说什么,“怎么了,你不会是想当红娘吧?”
余羽被识破,倒也不怎么尴尬:“是啊,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你都没看出来老苏喜欢你。”
宋屿白顿了下:“……知道是知道,不过他也没说破过。”
“那不是看你忙得完全没时间谈恋爱吗?现在你快毕业了,精力也空下来一点,我就擅自帮他问问。”
宋屿白垂眸:“我暂时还没心思想这方面的事。”
余羽感受到了宋屿白对感情话题的排斥,大约明白原因:“其实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哥才问你的,我是真的觉得他挺适合你的,完全没有城府,你俩在一起的话,关系会很纯粹很真诚很平等,你没觉得他虽然平日里有点跳脱,但实际是个很尊重别人也很值得信任的人吗?”
纯粹、真诚、平等、尊重、值得信任。余羽很了解她,知道她如今对一段关系最看重什么。
只是为什么呢?心跳的频率如此和缓。
宋屿白岔开了这个话题:“你可别因为自己感情甜蜜就对牵红线感兴趣啊,你和司泽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余羽读研时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叫司泽,是她的同学,至今已经三年。
宋屿白见过对方几次,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个性也很温和,对余羽很好,也很尊重余羽很多古怪的小脾气,两人感情很是稳定。
自己的感情生活被提及,余羽脸有点红:“就大概下半年吧。”
宋屿白托着下巴笑着看她,调侃:“哎,你可终于同意了,我看司泽也等好久了。”
“白白,我说真的,有一段健康美好的恋爱关系,对个人是很有好处的。我从前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但跟司泽在一块后我感觉很多东西我都开始能放下了。所以你真的可以考虑看看苏明煦的。”
“知道了知道了,别秀恩爱了。”宋屿白不欲多说,再次岔开话题,“我们还是来讨论下我们接下来的旅游地点吧。”
六月十六日上午,一家私人心理咨询机构。
室内氛围宁静,种植有很多绿植,色调十分清新。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侧的沙发上,而形成直角的另一侧沙发则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那么我们开始吧。徐先生,这周过得怎么样?”
年轻男人说道:“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开会、出差、参加应酬。”
“时间依旧完全被工作填满?”
“是的。”
陈寻是业内知名的心理专家,从事临床工作很多年了,他工作的来访者中,很少有像眼前这个男人这样的情况——很平静,很难感受到他的情绪。
心理咨询室往往是最充满各种情绪的地方,心理咨询的大部分工作也围绕情绪展开。
陈寻端详着这位特殊的来访者。他很英俊,有良好的教养,各方面都称得上十分优越,如果不带着智慧与他进行深度接触,很难辨识出他的异常。
陈寻说道:“从六年前你找到我开始,你一直都很忙,把自己的时间塞得满满的。”
“是啊。”徐妄燊笑了一下,“你说过的,这也许是一种逃避。”
陈寻补充道:“我的原话是,这也许是一种你对失去爱人这一事件的逃避。”
对于完整的话,陈寻看到徐妄燊移开了视线:“我当时也对你的这句话作了回应。”
陈寻点头:“你说你依旧选择这种不那么健康的生活方式,即使知道存在逃避的成分。”
“是的。”
陈寻询问道:“最近还会有尝试危险活动的冲动吗?”
“还可以,我听从你的建议,把一部分冲动转化为工作风格的偏好。”
“还可以的意思是,依旧会有?”
徐妄燊顿了顿,坦白:“是的。”
陈寻沉思:“职业的风险性依旧让你无法彻底平衡掉这部分冲动。”
“嗯,最多只能平衡一部分。我还是会感受到偶尔冒出来的疯狂和极端。”徐妄燊平静道,“你了解我的情况,我是很异常的存在。”
“神经发育特殊并不是你的错,只是需要探索与你的特质适应的生存方式——当然,这部分其实你一直做得不错。”
徐妄燊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陈寻观察着这位特殊来访的表情,觉察到他对他“不错”的评价有淡淡的不赞同。陈寻知道,大约又是源于这位特殊来访失去却不愿承认失去的爱人。
只是在关于爱人的话题上,他们探讨的推进总是很艰难。
“你对危险活动的冲动,是在六年半前开始加强的,对吗?”
“是的。”
“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除了你本身的先天特质外,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在其中起到了效果?”
徐妄燊顿了顿,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寻询问了另一件事:“今年的六月十四日,你又去了美国?”
“是的。”
“但你依旧没有在爱人面前现身。”
“我答应过她。”说这句话时,徐妄燊平静的表情出现了波动,他皱着眉,仿佛脑海中浮现了什么很难接受的画面。
“又想起了当年发誓时的画面?”
“……是的。”
“即使知道她只是在试探你,也让你感到很恐惧?”
徐妄燊点了点头:“即使知道她不是真的要自伤,我也感到很恐惧。”
“所以你无法破坏誓言,你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画面。”
“是的。”
“那让我们再来讨论一次你和爱人的冲突。”
最初徐妄燊找到陈寻,提出的咨询目标就是,如何成为他的爱人能接受的存在。
考虑到这个目标有助于徐妄燊进一步探索与自己的异常特质相处的方式,陈寻同意了这个目标。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通过各个角度的探讨,徐妄燊慢慢认同了道德的必要性、认同了人对尊严、平等、真诚的追求的合理性。
即使情感淡漠,但有理性认同作为基础,他也慢慢形成了较为宽泛的责任感。
陈寻还试图通过他先前与爱人相处时体验到的那些内容,去帮助他发展一些基础情感,以将其移植到更广阔的对象上——虽然特质使然较为微弱,但也算有所成效。
他们还探讨过控制欲,以及如何学着放弃过度的那部分控制欲。
除此之外,去自我中心也是他们的咨询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的课题。
当再一次回顾了这些年来探索的内容,徐妄燊总结道:“我在许多方面做出了调整,不过总的来说,我依旧是异常的。”
陈寻说道:“也许我们可以用神经发育特异来代替异常这个词语。事实上你做得很好。在与你类似的案例中,我几乎没见过像你这样发展良好的情况,你目前的社会化程度甚至比许多神经发育正常的人都要好。”
徐妄燊低头:“可是我还是觉得很空,我找不回最重要的那一块。”
“因为爱人的离开。”
“是的。”
“这让你感到十分痛苦。”
“不是痛苦,而是死亡。”
陈寻安静了一会儿,说道:“那么试着学习告别和重新启程呢?”
“不。”徐妄燊突然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我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