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姨妈的孙子出生了,准确说来,也快满月。
叶秋和父母一起去姨妈家探望新生儿。
她在客厅里坐如针毡。
姨妈说:“都说让你表哥给你介绍个文职了,做前台不比做特教舒服吗?”
这句话钻进叶秋耳朵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跟着父母一起来姨妈家。
在姨妈的思想里,特教是比不上普通公司前台文职的一个工作。
每次见到她,总数落上几句。
叶秋遭受姨妈摧残的时候,她爸叶钟华和她妈李亚美正在卧室里逗弄着新生儿,叶秋能听见半掩的房门里传出“咯咯”的逗小孩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的老爸有点不够仗义,丢她一个人在客厅接受姨妈的批判洗礼。
明明来之前说好的。
她爸拖住姨妈,她妈和她进卧室看表嫂和新生儿……
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场面了?
叶秋欲哭无泪,恨不得拥有哈利波特的隐身斗篷,披上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姨妈叫曹桂花,年轻时在市里的造船厂上班。
叶秋和妈妈偶尔去公园散步,遇见从前厂里的老员工,报上曹桂花的大名,纷纷露出退避三舍的神情。
因她姨妈年轻时就是厂里出了名的泼辣能嘴,爱占人便宜还蛮不讲理,逮谁都能吵起来。
对上叶秋这样个不争气的外甥女,开启了她的说教模式。
叶秋无力反抗,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赔着笑脸。
先从她的职业开始贬低。
“真搞不懂做特教有什么好,天天和那些脑子有问题的小孩在一块——我听说那些小孩疯起来还打人!”曹桂花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他们有没有打你呀?”
叶秋言不由衷地摇头。
小孩子也没想打人,只不过不懂事,推搡的时候下手有些没轻没重。
曹桂花斜睨着她,似乎不太相信,又开始攻击她的收入。
“你天天早出晚归,一个月就拿两千多块,你还不给你爸妈交伙食费吧?要不是你爸妈愿意养着你,你可怎么办哟!”
叶秋勉强挤出个笑脸,笑得比哭的还难看。这话她没法辩驳,她现在的工作,和做慈善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了。
曹桂花瞅着叶秋皱巴巴的笑脸,开始上下打量她的着装打扮,面露嫌弃。
“你这穿的还是前年的衣服吧?夏天的衣服就该一年一换,你这都洗变形了,怎么还穿着?”
叶秋终于开了口:“这衣服去年的……”
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有区别吗?该皱还是皱!皱了就不该穿了!”
叶秋索性不开口了。
曹桂花继续说:“你今年也26了吧?是不是还没谈对象?”
她明明才24!
叶秋一直不能理解,老一辈的人,为什么爱把岁数多给她算上两岁,明明算多了她也不会提前退休拿退休金。
但她没敢反驳,因为这句话的重点没在年纪,而在“对象”两个字上。
果然,下一句就是:“你表哥公司里有那么多青年才俊,这么好的资源,你就该好好把握住!”
忍。
叶秋劝自己,忍到回家。
其实她心里没什么好气,却又不敢当着姨妈的面撒出来。
从前也不是没介绍过对象,可结果呢?
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人,上来就和她聊理财的话题,还问她有多少存款。
让叶秋感觉对方想骗她的钱,吓得她赶紧把人拉黑。
骗感情可以,骗钱不行!
虽然她也没什么钱。
叶秋觉得自己悲催,因为别人宁愿骗她的钱,也不骗她的感情。
曹桂花不知她早已神游,薄薄的嘴皮子上下“吧嗒吧嗒”不停歇:“你也是,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出来做什么不好?非要做特教!”
话题回到开始。
叶秋想说: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毕业即失业,她能有份工作就已经不错了。
她还想说:做特教不好,难不成做前台就好了?
不过前台确实赚得比她多。
她想起了方子巍邻居大妈提供的信息——听说孩子他妈在一家外企做前台,一个月工资有六七千哩!
六七千和两三千,差距确实有些大哈……
叶秋被曹桂花数落了半个下午,直到姨妈去做晚饭时,才放过了她。
解脱时,叶秋本就不够坚强的自信心更加支离破碎。
这天很热闹,来探望新生儿的不止叶秋一家人。
还有产妇的两个亲戚,那是曹桂花口中乡下来的、上不得台面的穷亲戚。
新出生的婴儿在人声鼎沸中哇哇大哭。
于是,曹桂花撂下厨房的一堆事,拨开围在婴儿床前的几人,数落起在一旁看热闹的自家儿子:“孩子哭了你也不知道哄一哄!”
叶秋的表哥无奈:“妈,他就是饿了,我们出去,让姝林给他喂奶。”
曹桂花吊着眼睛骂他:“你没长手是吗?自己摸摸!他这是尿了!”说着,就去给孩子换尿片。
就连姨夫抄着锅铲追过来,说锅糊了她也不理。
她的孙子最金贵,就连她的儿子和老公都比不上。
叶秋觉得奇怪,为什么奶奶们对孙子都格外的宠爱,反而爷爷倒是没那么看重。
虽然她可能是以偏概全了。
但她短时间见到的,两对做爷爷奶奶的,似乎都是这样。
*
送方子巍回家的事过后,叶秋又见过一回方子巍的爷爷。
方奶奶出院以后,她跟学校里另外一个资历深的李老师,去做了一次家访。
方子巍家里的氛围实在不好,爷爷的暴戾冷漠,还有邻居不分场合的八卦碎语,很不利于神经发育障碍的儿童成长。
叶秋将那晚送方子巍回家时发生的事,告知了学校领导,领导派了她们二人去和家长交流沟通。
那日,方子巍的父亲也在。
叶秋是第一次见到方子巍的父亲,个子瘦小的男人皮肤黝黑,脑门上黑得发亮,放松时背部有些佝偻,他走路快时仔细看,还会发现腿脚有点微跛。
他见到叶秋和李老师时,客气得满脸堆笑:“老师来了呀。”
而方子巍的爷爷只在她们到来时,出来看了一眼,接着缩回卧室里,半掩着门,在客厅里能听见他电视机里播着总台法治频道新闻的声音。
方奶奶表现得很热情,见她们到来,嚷嚷着出去买个卤味炒个小菜,晚上好留下来吃个饭。
叶秋和李老师推辞了半天,也没能拦住她挎着菜篮子出门去。
老人家里小小的,两室一厅,连张沙发都没有。
狭窄的客厅里挤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餐桌,桌面上的油漆被破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叶秋和李老师围着餐桌,在板凳上坐下。
叶秋问:“方子巍呢,今天不在家吗?”
方子巍的父亲笑得腼腆,局促地搓了搓手,隔着四方的餐桌,站在她们对角说:“孩子叔叔今天过来,带他出去玩了,晚点就回来。对了,我给两位泡个茶吧!”
李老师连忙说不用,但没能拦住他。
而叶秋面无表情地坐着。
她被方子巍父亲的一句话勾走了思绪。
叔叔?
不知为何,叶秋想起了那张在医院病房看见的脸庞。
方子巍父亲口中的孩子叔叔,难道是那位莫医生吗?
很快,方子巍的父亲端来两个茶杯。
是那种体制内开会时用的瓷杯,杯把像个镂空的耳朵,能看出来有不少年头了,做工粗糙,没有盖子。
李老师冲杯子里看了一眼便放下,直到出门也没挨过嘴。
叶秋在她放下杯子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
热气蒸腾出的袅袅白烟下,是颜色青绿的茶汤,杯底沉浮了几片茶叶,还有零星的几粒茶渣,褐色的。
品相不佳。
李老师表明来意,意思是让家长注意方子巍的家庭环境,父母不在身边,让老人看管,并不适合孤独症儿童的成长。
儿童的成长需要父母的陪伴,孤独症儿童更加需要。
方爸爸黝黑的脸皱得像揉烂的旧报纸,为难道:“我和子巍他妈都要出去工作,不然没办法赚钱给孩子治病。”
这话说出来,听着叫人觉得心酸。
气氛一时有些冷。
叶秋转了话头,说起最近方子巍在干预课上的表现。
李老师在一旁附和她,说方子巍最近已经愿意和人主动交流了,估计再做一阵语言训练和注意力训练,兴许可以去普通学校和小朋友一起读书学习。
方爷爷不知何时出了卧室,听到李老师的话,不屑地哼道:“读什么书?他那个样子,读了书也不能工作!就是个赔钱货!”
叶秋被突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李老师满脸震惊,除了惊吓之余,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爷爷对孙子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她脾气比叶秋大,直接蹙眉大声道:“孤独症虽然不能被完全治愈,但是在科学的干预下,孤独症患者是可以从事简单工作的!”
方爷爷眉毛一横,满脸凶相:“还科学干预!科学干预要不少钱吧!到时候就算能工作,他也赚不回上你们课的钱!你们这些人就是来骗钱的!”
李老师气得要死,一张俏丽脸蛋涨得通红。
方爸爸为难地在一旁打圆场,把方老爷子推搡着送回房间去。
老头哪里抵得过他正值壮年的儿子的力气,身子被推回房间,但嘴里还不依不饶:“你跟你妈就听他们骗吧!你把钱都花到那个傻子身上,不趁着年轻再生一个,还指望将来那个傻子给你养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