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话说得太难听，叶秋不用看，都知道方子巍爸爸现在臊得慌。

    他关好卧室的门，垂着头，有点颓丧地坐回位子上，黝黑的皮肤泛着点暗红：“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

    气氛冷了起来，很尴尬。

    方爸爸微微摇头，叹气道：“其实我爸以前也不是这样，小巍刚出生时，他很喜欢小巍，天天抱着不撒手。后来查出来这个病，为了给孩子看病，花了不少钱，几乎要把家底都拖垮了……”

    他搓了搓额头，动作有些刻板：“我本来就在家门口上班，可是小城市的工资实在太低，没办法，才去了大城市打工。”

    叶秋心中叹吁。

    这趟家访让她心里不是滋味，可除了上课干预，她也别无他法。

    她安慰自己往好了想。

    至少，方子巍还有父母和奶奶没有放弃他。

    李老师也不再多说什么，给叶秋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告辞。

    方爸爸拦着她们：“吃完晚饭再走吧，孩子奶奶买了卤菜，上来炒个小炒就行了。”

    饭是不能留下吃的。

    更何况屋里还有个并不欢迎她们方爷爷。

    谁知她们刚推辞到门口，铁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方奶奶，她还带回来两个人。

    原来，方子巍爸爸口中的孩子叔叔，就是莫医生。

    他一手牵着方子巍，一手提着菜篮子，大喇喇地站在门口，看起来竟然有点居家男人的意味。

    叶秋对他礼貌地笑了笑，蹲下和方子巍打招呼：“小巍，去哪里玩了呀？”

    方子巍看着她没说话，但是咧着一口乱七八糟的牙冲她笑。

    方奶奶非要留她们，几个人在门口拉扯了半天。

    老太太力气不小，抓着叶秋的胳膊不撒手，挽留道：“就留下来吃个饭吧，我这菜都买回来了。”

    叶秋拼命找拒绝的理由：“不了不了，我和李老师一会儿还要回学校处理工作呢。”

    其实工作是结束了，但是留下吃饭确实不合适。

    夏天的衣服本就穿的少，叶秋穿着一件短袖T恤，胳膊上被拉扯出一片红痕。

    莫怿把方子巍交给方爸爸，转头对方奶奶笑道：“方姨，就让老师们先去忙吧，别耽误她们工作了，我开车送她们回学校。”

    叶秋抬头去看他，对他的解围表示感谢。

    可他鼻梁上那颗细小的痣让她直晃神，就连拒绝让他开车送的话都忘了说。

    这是叶秋第二次坐莫怿的车，依然坐在车后座，不同的是，这次是在驾驶室的后方。

    本来是想给李老师让出后排座位，可李老师比她大方，直接坐在了副驾驶上。

    李老师是个不会冷场的人，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说上两句。

    而且她说话有目的有条理，和莫怿说笑间，便打听到他的职业单位和方家的关系。

    莫怿告诉她们：“我和小巍的爸爸是很好的朋友。”

    若不是莫怿亲口这样说，叶秋怎么也不能将他和方子巍的爸爸联系在一起。

    光是外表上的差距，就像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等红绿灯时，李老师问：“莫医生名字里的yì是哪个yì呀？”

    莫怿应当不是和别人第一次解释自己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翻译的译，将言字旁改成竖心旁。”

    李老师在手心里划拉这个字。

    车后座上，叶秋也在心底默默地描摹这个字。

    叶秋心想：这是个很冷僻的字。

    李老师在手心里写完这个字，大大方方地朝着莫怿的方向笑起来：“这个字还挺冷僻的耶！”

    她笑起来时，颊上有深深的酒窝，稍稍歪头，叶秋就能看见。

    莫怿说：“有一点吧，是高兴喜悦的意思。”

    李老师的酒窝更深：“那你的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个开心快乐的人。”

    “或许吧。”

    绿灯亮了，车重新起步，莫怿没再说话。

    叶秋从后视镜里看他，刚好能瞥见他的眉眼，正弯弯地含着笑意，再往下一点，又看见他鼻梁上的细小黑痣。

    她正愣神，就在镜子里撞上他的眼睛。

    叶秋不知怎的，漫上来一股做贼心虚的慌张感，她惊慌地挪开眼睛，瞥向窗外。

    莫怿不疑有他，当真送李老师和叶秋回了学校，在门口下车时，还笑着和她们道再见。

    他笑与不笑时的差别还挺大。

    不笑的时候，冷峻着一张脸，是冷漠而矜贵的气质，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笑起来的时候，像春夏之际的骄阳，勃勃生机，热烈而张扬，就连鼻梁上那颗本身显得冷漠的痣都滚烫了起来。

    那颗痣是乌黑的，黑是无光之色，没有温度，却烫得叶秋心中作痛。

    李老师目送着他的车驶远，对着叶秋感叹：“没想到方子巍家还认识个这么帅气医生呀！看得我都要心动了！”

    叶秋瞅她一眼，说：“你不是有男朋友吗？不是都快结婚了吗？”

    李老师娇声哼道：“那也不影响我看帅哥！”

    李老师叫李娇娇，比叶秋大四岁。

    人如其名，平日里娇气得不得了，可她专业能力强，在她们这所学校的年轻老师里，是工作能力最强的一个。

    不少家长慕名而来，指名要孩子上李老师的课。

    这点让叶秋不得不佩服，而她在这行业里，属于菜鸟。

    可能是她自身性格的原因，总习惯与人交好，避免冲突，但这一行并不是做个老好人就可以的。

    她很羡慕李娇娇的性格——开朗又热情，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主动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事和物，能直面吐露自己的喜好与不满。

    而叶秋不敢，她不敢表达，因为她怕说出来，美好的东西都会流逝。

    她知道，也能预料得到，她向来留不住什么太好的东西。

    可世事总是发生在她预料不到的点上。

    就比如说，叶秋以为只会见一次的莫怿，在方家见到了第二次。

    出乎她的预料，又见到了第三次。

    *

    叶秋是半夜接到表哥电话的。

    其实肖备权很少打电话给她，接到电话时，叶秋还有些云里雾里。

    可电话那头的人不是肖备权。

    叶秋纳闷：“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那人说：“你是肖备权的表妹吧？”

    叶秋怔了怔，又看了看来电显示，问：“肖备权呢？”

    对方说：“他在梅朵酒吧，喝高了，我让他找人来接，他嚷嚷着找叶秋表妹，我就替他打给你了。”

    已经快要十二点。

    叶秋叹了口气。

    表嫂刚出月子，总不能让她半夜三更去接人，姨妈和姨夫……算了，她还是自己去跑一趟吧。

    出门时，叶秋悄悄的，没有惊扰已经睡下的父母。

    梅朵酒吧在江城小有名气，美食街上开了很多年，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常青树酒吧。

    其实离叶秋家很近，骑着小电驴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叶秋路过很多次，但从来没进去过。

    第一次踏足，被吧台接待的小哥戏谑了一句：“你就是叶秋表妹呀？”

    叶秋听出他的声音，正是给自己打电话的人。

    她偷偷捏了捏口袋里的防狼喷雾，警惕地问：“肖备权呢？”

    小哥朝店里努了努嘴：“喏，在里头吧台那儿睡大觉呢。”

    叶秋的目光扫过去。

    入目是藏式风情的装修，古朴又瑰丽，有年轻的歌手在一角的舞台旁若无人地弹唱，唱着她听不懂的民谣。

    走近了，果然看见正呼呼大睡的肖备权，也看见了莫怿。

    叶秋晃了晃神，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莫怿的旁边坐了个身材火辣的美女，抹胸衣，超短裙，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细腰，面上是笑魇如花。

    两人离得很近，安全距离都快消失。

    叶秋对着那张酷似方释然的脸，再次偷偷叹了一口气。

    渣男！真可惜！

    小哥在旁边说：“表哥的酒钱还没付呢，488，表妹你帮他付了？”

    叶秋愣在原地，咬牙切齿地交了酒钱。

    肉疼！

    她无心再顾及其他，满脑子只想赶紧解决问题，然后找肖备权的媳妇讨债，她好回家睡大觉。

    虽说是个成年男性，但肖备权的个头和叶秋差不多高，许是基因不好，因为曹桂花的个头就矮。

    叶秋扶起他也不觉得有多费劲。

    酒吧的小哥在一旁帮忙，路过那一男一女身后时问道：“叶秋表妹，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叶秋闷闷“嗯”了一声：“可以的。”

    吧台前的男人叫住了她：“叶老师？”

    叶秋不动声色，做出一副刚刚瞧见他的模样，和他打招呼：“好巧啊，莫医生。”

    莫怿指了指搭在她肩上的男人：“这是？”

    叶秋说：“我表哥，喝多了，我来接他。”

    莫怿笑了笑，说：“看着确实喝得不少，我刚刚来时，他就已经倒下了。”

    叶秋冲他点了点头，道了再见，继续拖着肖备权往门外走。

    这条街算是夜晚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门口有不少出租车等候。

    叶秋是骑小电驴来的，但眼下带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肖备权，她还是决定打车。

    挪了两步，她刚要拦下一辆出租车，身后传来莫怿的声音：“叶老师，需要帮忙吗？”

    没想到他会跟出来，叶秋摇了摇头：“不用了。”

    莫怿说：“刚好我也要走了，我开了车，送你们会比较方便。”

    叶秋怔了一下：“你不是喝酒……”

    莫怿耸了耸肩，说：“我没喝酒。”

    叶秋一时间无语，看了眼他头顶上硕大的酒吧牌匾。

    莫怿笑：“谁规定来酒吧就一定要喝酒？”

    叶秋眨了眨眼。

    是了，不一定是喝酒，也可能是来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