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故事
二月的武汉,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白。飞机降落时,路梦灵透过舷窗看见空旷的机场,只有几架印着红十字的货机静默地停在那里。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登机牌,纸张在她汗湿的手心里微微发皱。
“紧张吗?”身旁的祝霜月轻声问,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路梦灵点头:“比第一次独立值班还紧张。”
“我也是。”祝霜月承认道,从随身包里掏出两个小瓶,“75%酒精喷雾,我带了十瓶。护士长说那边物资紧缺,咱们得自备一些。”
飞机停稳,乘客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起身取行李。片刻寂静后,有人带头鼓掌,随即整个机舱响起热烈的掌声。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互相点头致意,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坚定。
路梦灵和祝霜月随着队伍走下舷梯,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辆大巴车等候在停机坪上,车前挂着红色横幅:“欢迎援鄂医疗队”。
大巴驶向市区,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悸。偶尔有救护车呼啸而过,打破死一般的寂静。高楼大厦依然矗立,却少了往日的烟火气。路梦灵靠在车窗上,看着这座被按下暂停键的千万人口大都市,胸口一阵发紧。
她们被分配到刚改建完成的方舱医院,由一座会展中心改造而成。一排排病床整齐排列,已经收治了不少患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疾病特有的气息。
“路医生,祝护士,欢迎你们。”接待他们的当地医生眼中有血丝,声音沙哑,“我是刘明,这里的临时负责人。情况比报道的严重,患者数量每天都在增加,我们的医护人员已经连续工作三周了。”
祝霜月立刻问:“防护物资够吗?N95口罩、防护服...”
“省着用的话,还能撑四天。”刘医生苦笑,“国家在调运,但物流需要时间。”
路梦灵和祝霜月对视一眼,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简单的培训后,她们被直接安排上岗。穿上防护服是个漫长而繁琐的过程,祝霜月仔细地帮路梦灵检查每个接口处,确保没有任何皮肤暴露在外。
“记住,无论多难受,不能用手碰脸。”祝霜月严肃地说,“四个小时一班,出来后立刻彻底清洗消毒。”
路梦灵点头,护目镜已经开始起雾。她在防护服胸前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上海”,祝霜月则在自己的衣服上画了个小小的月亮图案——那是她从医以来一直使用的标识。
方舱内,咳嗽声此起彼伏。每个床位上都躺着被感染的患者,有些在吸氧,有些艰难地自主呼吸。路梦灵负责C区50个床位,祝霜月则是该区域的护士长。
“医生!医生!21床不行了!”突然有人大喊。
路梦灵快步跑去,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男性患者面色青紫,呼吸极度困难。血氧饱和度监测仪显示数字已降至70%。
“急性呼吸窘迫!准备插管!”路梦灵喊道,同时开放患者气道。
祝霜月推来急救车,但面露难色:“镇静剂不够了,只剩最后一支。”
路梦灵心头一沉。没有足够镇静剂的情况下插管,患者可能会因痛苦而挣扎,增加操作风险和自己暴露的概率。
“医生,救...救我...”患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神充满求生欲。
路梦灵深吸一口气:“霜月,帮我固定他。我们必须试一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医生冲了过来:“新到了一批物资!有药!”
祝霜月立即取来镇静剂,路梦灵顺利完成了插管。连接呼吸机后,患者的血氧饱和度逐渐回升至90%。三人相视,护目镜后的眼睛里都有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天晚上,路梦灵和祝霜月回到临时宿舍——一家被征用的酒店。两人严格按照流程脱下防护服,进行全身消毒洗澡,花了整整四十分钟。
“我的脸被口罩勒得好痛。”路梦灵对着镜子看自己脸上的压痕,有些地方已经破皮。
祝霜月拿出带来的修复霜:“用这个,会好点。我的手也因为反复消毒快要开裂了。”她展示自己红肿的双手。
窗外,武汉的夜晚安静得可怕。没有车流声,没有人群的喧哗,只有偶尔传来的救护车鸣笛。
“我想家了。”路梦灵轻声说。
祝霜月坐到她身边:“我也是。但这里更需要我们。”
第二天情况急转直下。方舱医院突然涌入大批新患者,医疗资源瞬间紧张起来。更糟糕的是,一名护士在夜班时突然发烧,核酸检测阳性。
恐慌在医护人员中悄悄蔓延。
“是不是我们的防护不够?”午餐时,一个年轻医生食不下咽,“如果我们也倒下了...”
祝霜月站起来,声音坚定:“恐慌比病毒更可怕。我们接受了最严格的培训,做好了最高级别的防护。只要我们遵守规程,就不会有事。”
路梦灵补充道:“是的,现在患者需要我们保持冷静和专业。”
然而考验接踵而至。当天下午,一位老年患者病情突然恶化,需要立即转至定点医院ICU,但所有救护车都在外执行任务。
“她撑不到救护车回来了。”路梦灵检查后脸色凝重,“需要立即进行气管切开术。”
刘医生皱眉:“这里条件不够,太危险了。”
“不做的话,她可能活不过一小时。”路梦灵坚持道,“我有把握。”
祝霜月已经准备好器械:“我来协助。”
在临时搭建的隔离区内,路梦灵完成了方舱医院首例紧急气管切开术。汗水从她的额头滴下,祝霜月小心地为她擦拭,避免污染手术区。
成功后,全场医护人员自发鼓掌。老年患者的血氧饱和度逐渐回升。
但就在当晚,路梦灵开始感到不适。喉咙痛,乏力,体温37.4℃。
“可能是普通感冒。”她试图安慰自己,也安慰祝霜月,“我今天太累了。”
祝霜月神色严肃:“立即做核酸检测。在结果出来前,你必须隔离。”
隔离房间就在宿舍楼的另一端。路梦灵简单收拾了东西,祝霜月帮她拿来生活用品。
“会没事的。”祝霜月隔着门说,声音有些哽咽,“你可是我们中最谨慎的一个。”
路梦强装轻松:“当然,说不定只是心理作用。”
等待结果的24小时是漫长的。路梦灵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体温的变化,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她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的情况,只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句“今天忙,不方便视频”。
深夜,体温升至38.5℃。路梦灵感到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她才28岁,职业生涯刚刚开始,如果...
手机响起,是祝霜月发来的视频请求。
“怎么样?”屏幕那端,祝霜月也满脸疲惫。
“发烧了。”路梦灵老实承认,“嗓子疼得厉害。”
祝霜月沉默片刻,然后说:“记得我们医学院毕业宣誓吗?”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路梦灵轻声回应。
“对,无论多难,我们都要守住这个誓言。”祝霜月眼中闪着光,“你不是一个人战斗,我们都在这里陪你。”
第二天中午,检测结果出来了:阴性。路梦灵只是普通感冒。
虚惊一场,但她更加理解了患者的恐惧和孤独。
回到岗位后,路梦灵对患者多了几分额外的耐心。她会花时间倾听他们的担忧,安慰他们的恐惧。
祝霜月则发明了一种“心理支持小组”,组织病情较轻的患者帮助更严重的,互相鼓励打气。方舱内的气氛逐渐好转,不再是单纯的绝望和痛苦。
三月初,樱花开始绽放。但由于封城,没人能去欣赏。
一位年迈的患者看着窗外,喃喃自语:“今年看不到樱花了。”
祝霜月悄悄记在心里。第二天,她请志愿者帮忙拍下武汉大学樱花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方舱的墙上。
“等疫情结束,明年我们一起去看真的樱花。”她向患者承诺。
路梦灵被好友的举动感动,提议道:“我们可以创建一个‘樱花墙’,让患者写下明年的愿望贴在上面。”
很快,整面墙被五颜六色的便签纸覆盖:“希望明年带孙子看樱花”“想和老伴庆祝金婚”“一定要更加珍惜每一天”...
希望,成为了比任何药物都有效的治疗。
三月中旬,转折点终于到来。全国各地的医疗物资源源不断送达,新增病例开始下降,出院患者越来越多。
最令人振奋的是,一位使用ECMO(体外膜肺氧合)治疗的重症患者成功脱机,核酸检测转为阴性。那是路梦灵和祝霜月参与救治的患者之一。
“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出院时,患者含着泪对她们说。
那天晚上,路梦灵和祝霜月难得同时轮休。她们爬上医院天台,望着寂静的城市。远处,几栋高楼上闪烁着“武汉加油”“致敬白衣天使”的字样。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叫你们‘白衣天使’了。”路梦灵轻声说。
祝霜月笑了:“我们只是做了职责所在的事情。”
“不,不仅仅是职责。”路梦灵摇头,“职责让我们来到这里,但让我们坚持下来的,是更多的东西。”
远处,突然有居民楼传来喊声:“谢谢医护人员!武汉加油!”
仿佛连锁反应,更多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最终汇成一片浪潮。两个女孩站在天台上,泪流满面。
四月初,方舱医院迎来了关门的日子。最后一批患者出院,设施进行全面消毒。路梦灵和祝霜月帮助整理物资,准备转运到需要的地方。
“我们要回家了。”祝霜月有些不舍地说。
路梦灵看着空荡荡的方舱:“我会想念这里的。很奇怪吧?”
“不奇怪。”祝霜月理解地点头,“这里见证了太多的生死和希望。”
离开武汉那天,机场举行了简单的欢送仪式。当地市民自发站在道路两侧,举着感谢的标语,向医疗队车辆挥手致意。
登机前,每位医护人员都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朵水晶樱花,附着一张卡片:“明年樱花盛开时,请回武汉来看花。”
飞机起飞,穿过云层。路梦灵和祝霜月相视而笑,双手紧握。
下方,武汉城渐渐远去,但抗疫的战斗还未完全结束。新的输入性病例时有出现,全球疫情仍在蔓延。
但她们知道,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樱花会再次灿烂绽放,街道会重新车水马龙,校园会再次充满欢声笑语。
而她们,作为这场战役的亲历者,将永远记得2020年冬天和春天之交,在长江之畔的那座英雄城市,如何与无数人一起,守护生命,等待光明。
“回去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祝霜月问。
路梦思考片刻:“先去吃一碗热腾腾的本帮面,然后好好睡一觉。”
“然后呢?”
“然后继续做医生,守护更多人的健康。”
飞机掠过云海,向着东方飞去。阳光洒在机翼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寒冬已过,春天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