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的话,像一句来自深渊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咒语。
它很轻,很平静,却带着足以将整个世界都彻底颠覆的、毁灭性的力量。
沈砚脸上那志在必得的、残忍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属于伪装的痕迹。一丝逞强,一丝试探,一丝虚张声势……
但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神,是一片死寂的、连风都吹不起波澜的灰色湖泊。她说出那句可以说是大逆不道、残忍至极的话时,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一样平静。
那一瞬间,一种沈砚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愤怒,不是被挑衅,而是……一种近似于恐慌的、彻底的挫败感。
他赢了所有的战役,却在他以为即将获得最终胜利的那一刻,发现他想要征服的那片领土,已经在他面前,主动地,沉入了海底,变成了一片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废墟。
他所有的威胁,他所有的控制,他所有的手段……在她这句平静的话语面前,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输了。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臂,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仿佛是被她身上那股寂灭的气息所灼伤。
他看着她,第一次,在这个小小的、他以为他完全掌控了的猎物面前,感到了束手无策。
“……你,”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干涩的艰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栖没有回答,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那眼神,像是在说:你看,你最后的武器,也失效了。
沈砚烦躁地耙了耙头发,第一次在他的人生中,感到了失控。他猛地再次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她,像是要将那个他熟悉的、会哭会笑会反抗的灵魂给摇回来。
“看着我!”他几乎是在低吼,“那个会因为害怕就哭,会因为愤怒就咬人的林栖呢?嗯?她去哪里了!”
“我不要一个只会说‘杀了我’的空壳!我要的是你!是那个活生生的你!”
他的质问,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但撞进她那双死寂的眼睛里,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他终于,无力地,松开了手。
他看着她,良久,良久。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用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极致疲惫和挫败的语气,轻声说道:
“……你赢了。”
“我不会动他们。”
他以为,他这句退让,这句妥协,会让她那片死寂的湖泊,重新泛起一丝涟漪。
然而,他听到的,只是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依旧坐在那里,身体的姿态没有变,但她紧闭的眼睛,那长长的、还在微微颤抖的睫毛之下,一滴清澈的、滚烫的泪珠,正挣脱了束缚,沿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地、决绝地滑落。
这滴泪,和之前所有的眼泪都不同。
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不是哀求。
那是……劫后余生的悲恸。是她那片死寂的灰色湖泊,终于被凿开了一道裂缝,涌出了一丝咸涩的泉水。
沈砚静静地看着那滴泪,看着它划过她的脸颊,流过她的下颌,即将滴落。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伸出手,用指尖,在那滴泪坠落的前一刻,轻轻地,接住了它。
温热的、湿润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
他看着指尖上那一点晶莹,仿佛看到了他失而复得的、那束微弱的光。
“原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还活着。”
他收回手,将那滴泪,在指腹间缓缓捻开,直到它蒸发,消失不见。仿佛做完了一个郑重的仪式。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他一句话而重新染上困惑的、梨花带雨的脸。良久,他站直了身体,用一种不容置喙,却又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对她下达了一个全新的命令。
“去换件衣服。”
她没有动,只是用那双红肿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沈砚走到玄关,拿起了他的车钥匙,没有回头。
“我带你出去。”
沈砚的命令,像一句来自遥远世界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指令,飘散在空旷的房间里。
林栖没有动,只是用那双红肿的、还带着一丝水汽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出去?在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威胁了他之后?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施以更残酷的报复时,他却说要带她出去?
她不懂。她也……没有力气再懂了。
沈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玄关,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在她那片刚刚经历过海啸的、死寂的脑海里,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个信息。
过了许久,林栖终于,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缓缓地站起身,默默地走进了那间她被囚禁了七天,却从未真正踏足过的、华丽的衣帽间。
几分钟后,她出来了。她换上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就是他们初见时,她穿的那种款式。她没有化妆,长发也只是随意地披散着。你看上去,依旧苍白,脆弱,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的栀子花。
沈砚看着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愧疚。
他拉开门,为她让开了道路。
这是七天以来,她第一次,重新接触到外面的空气。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裙摆。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有些刺目的光线,眯起了眼睛,像一个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一时间无法适应光明。
沈砚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坐上了那辆黑色的宾利。阿诚早已在驾驶座上等候,他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副驾驶座上失魂落魄的林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什么也没问。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栋如同监狱般的公寓。
车厢里,一路无话。
林栖只是扭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商店,行人,嬉笑打闹的孩子……那些都曾是她的世界,现在,却隔着一层冰冷的车窗,像一部无声的电影。
最终,车子没有开往任何她熟悉的地方,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山路,一路向上,停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能俯瞰整座城市夜景的观景平台上。
沈砚下了车,为她拉开车门。
山顶的风,比城市里要大得多。吹得人衣袂翻飞。
他走到平台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很快被风吹散。他看着山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汇成的、璀璨的星河。
“好看吗?”他淡淡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人间烟火。
良久,她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沙哑的声音,轻声开口。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沈砚吸了一口烟,看着山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汇成的、繁华的星河。
“这下面,有几千万盏灯。”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对她讲,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喜悦,有悲伤,有欲望,有挣扎……无数的人,就像无数的蝼蚁,在这片光海里,建造着他们那点可怜的、一戳就破的幸福。”
他转过头,看着她空洞的侧脸。她的身影,在城市灯光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
“你曾经,也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一盏。”
“平凡,弱小,安全地亮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熄灭。”
他将手中那支烟蒂,狠狠地按灭在护栏上。
“现在,我把你从那片星河里,亲手摘了出来。”
他走到她的面前,直视着她那双没有任何焦距的眼睛。
“放在了一个,只有我能看到的地方。”
她依旧沉默着,像一座冰冷的雕像。晚上的山风,已经很凉了,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沈砚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脱下了他身上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昂贵的西装外套。
他没有询问她的意见,只是将那件宽大的、带着浓重檀香味的外套,披在了她瘦弱的、冰冷的肩膀上,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风大了。”
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陈述事实的语气,轻声说道。
“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