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七点整。
林栖卧室的门,被准时地、轻轻地推开了。
沈砚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唰”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八月的朝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刺目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雪亮,也毫不留情地,刺向了床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林栖似乎是被光惊动了,在被子里不安地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沈砚走到床边,没有弯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呼吸很轻,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依旧紧紧地蹙着。那张曾经鲜活的小脸上,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死寂的美感。
“七点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像设定好的闹钟。他看到她的睫毛,在那一刻,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起床。”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只是下达了命令,然后就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将门虚掩着。他知道,她会的。
八点整,餐厅。
沈砚早已坐在餐桌的主位上,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份财经报纸。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两份精致的日式早餐:烤得恰到好处的鲑鱼,冒着热气的味增汤,莹润的白米饭,还有几碟颜色清淡的腌菜。
七点五十分,林栖像一个游魂一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他放在她床头的一套干净的居家服,头发梳理过,脸也洗过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干净、整洁,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是空洞的,没有任何神采。
她默默地走到餐桌前,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安静地坐下。
沈砚放下了报纸,看着她。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面前的餐具上,一动不动。
“吃吧。”他开口,语气平稳。
她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的机器人,拿起筷子,沉默地、机械地,开始小口小口地将食物送进嘴里。没有表情,没有声音,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维持生命的必要程序。
沈砚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筷。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咀嚼,看着她吞咽。
这就是他为她设定的、新的第一天。
他强行地,将她从那个自我放弃的、黑暗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强行地,让她重新面对阳光,重新感受食物的味道。
虽然,现在的她,还感受不到。
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早餐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林栖放下碗筷,便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跟我来。”
沈砚站起身,带着她,走进了那间装修冰冷的、如同一个小型图书馆般的书房。他从巨大的红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放在了她面前的书桌上。
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格林童话》。
“今天上午,你就待在这里。”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那张椅子,“把这本书看完。”
林栖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翻开了那本她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童话书。
沈砚则坐在她对面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开始处理他的公务。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只剩下他偶尔翻动文件的沙沙声,和时钟规律的滴答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静。
但在这片平静之下,却是两个演员,各自心怀鬼胎的、无声的对手戏。
沈砚以为,他正在扮演一个冷酷的、却用心良苦的拯救者。他要用这种强制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为这个被他亲手弄坏了的、珍贵的洋娃娃,重新注入“生命”。
而他不知道的是,坐在他对面的林栖,那个看似空洞顺从的、美丽的洋娃娃,也正在扮演着她的角色。
她确实在看书。但她的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房间里的一切声响。她所有的感官,都前所未有的敏锐。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找到一个,能把他永远永远留在地狱的机会。
她不相信他没有破绽。沈砚,只要我林栖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放弃让你……灰飞烟灭的可能性。
书房里的时间,像被拉长了的、凝固的琥珀,安静地流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的地毯上切割出几道明亮的、不断移动的光斑。空气里,只剩下沈砚偶尔翻动文件的沙沙声,和古董座钟那规律的、催人入眠的滴答声。
林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精心摆放的、没有生命的雕像。她手中的那本《格林童话》,已经翻到了第三个故事,但她的视线,却早已失去了焦点,空洞地落在那些华丽的印刷体上。
她在等待。
像一个蛰伏在暗处的、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终于,机会来了。
沈砚的私人电话响了。那不是他处理公司业务时用的那个号码,铃声短促而尖锐,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林栖。
她依旧是那副空洞而顺从的模样,仿佛完全沉浸在那个充满了王子与公主的、虚假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沈砚的眼中闪过一丝放松。他转过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接起了电话。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潜意识里,对她那份“安全”的信任。
“说。”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的简洁。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汇报着什么紧急的事务,声音压得很低,林栖听不清。但沈砚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南边那几个老家伙,还是不肯松口?”沈砚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嗜血的杀意,“告诉他们,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下周三,城东码头那批货一到,他们就再也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了。”
南边……老家伙……下周三……城东码头……货……
这几个零碎的、却充满了危险信息的词语,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射入了林栖那片死寂的、早已准备好迎接一切的脑海里。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看书的姿势,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但她那双紧紧抓住书页的、指节泛白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滔天的巨浪。
就是这个。
这就是她等待的,那个能将他彻底摧毁的、第一个破绽。
沈砚很快挂断了电话。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他转过身,目光像鹰一样,锁在她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看到了。
林栖的心,猛地一紧。但她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空洞的表情。
沈砚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愤怒?是恐惧?都无所谓。只要有情绪,就证明那根连接着她灵魂的弦,还没有彻底断掉。
他看着她,看着她紧绷的指关节,在过了许久之后,终于,一点一点地,缓缓地,松开了。她甚至还抬起手,轻轻抚平了那页被她捏皱的童话故事。
她继续“读”着书,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
种子,已经种下了。他用他世界的血腥和暴力,在她那片死寂的荒原上,强行犁开了一道口子。现在,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看它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午餐时,依旧是沉默的。但今天的沉默,似乎有了一点不同。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中式餐点:一小笼玲珑剔透的虾饺,一碗熬得软糯香滑的皮蛋瘦肉粥,还有几碟爽口的小菜。
林栖不再是纯粹地、机械地进食。当阿诚将一小碟青椒肉丝放在她面前时,沈砚看到她拿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察地,顿了一下。
然后,她默默地,用筷子尖,将菜里所有的、切得极细的青椒丝,一根一根地,全部挑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碟子的一角。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默默地吃饭。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甚至可以说是幼稚的举动。
但在沈砚眼中,这无异于一场春雷。一道惊雷,劈开了她那片死寂的荒原。
人偶,是不会挑食的。只有活生生的人,才有喜好,才有憎恶。她那万念俱灰的躯壳里,终于,重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意志”。
沈砚放下手中的碗筷,心中涌起一股近乎于造物主般的、巨大的满足感。是他,是他用他的方式,将她从那个自我毁灭的边缘,重新拉了回来。是他,让她这潭死水,重新泛起了涟漪。
他看着她,第一次,主动地,用一种带着一丝好奇和引导的语气,开了口。
“不喜欢吃青椒?”
林栖拿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继续吃着碗里的白米饭。
沈砚不介意。他知道,恢复需要时间。能有这样的进展,已经足够让他满意。
他用餐巾擦了擦手,然后,用一种带着奖赏的、居高临下的语气,对她说道:
“今晚,天气不错。”
“晚饭后,我带你去阳台透透气。”
他说完,便静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他看到她低垂的眼帘,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知道,她听到了。他也知道,她明白,这是他对她今天表现出的、“良好”进展的……奖励。
很好,林栖。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活过来吧。
一点一点地,习惯我为你安排的一切。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将你的整个世界,都填满我。
我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