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乔鸢心脏快的漏了一拍,有些僵硬的回头,见来人是何昔这才松了口气。
“我正准备回去呢。”她摸了摸后脑勺,尴尬的笑了笑。
何昔目光依旧火辣辣地盯着她,没有挪开的意思。
“你其实没必要对我有所隐瞒。”
宋乔鸢心中一凛,直勾勾看着她,丝毫不见让步。
“我门只见了一面,按道理来讲我不该和一个陌路人交底吧。”
何昔哑言。
道理没错,她们只是萍水相逢。
她也不生气,“你怎么知道我们日后不会见呢,说来也奇怪我对你一见如故,我不会害你。”
宋乔鸢神色复杂,几不可见地向一旁挪了一步。
上来就拉近关系,这才有鬼吧。
何昔注意到她方才的动作,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低声向她道歉:“对不住,我不知道怎样聊天,不太擅长。”余光瞟见严煦出来,又叮嘱了一遍,“我之前说的希望你记住,莫要去查张文韬,也莫要去管那些百姓。”
她本想回府,却被宋乔鸢叫住了。
“为何,之前在城门外你不是也让我给他们吃食,而且你来渭阳不就是因为资源极度匮乏,百姓贫苦才来的吗,你们的任务难道不是救助这些难民吗?”
宋乔鸢不知为何言语有些激动,甚至隐隐有质问的滋味。
何昔向后退了几步,回到方才的位置。
“那只是借口,你知道渭阳有多穷苦吗,你知道难民有多少吗,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救不过来的。”
宋乔鸢脱口而出:“那你们又如何向陛下交差,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到后面声音也渐渐减弱,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轻得快听不清了。
何昔不禁冷笑一声:“陛下?他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他若真是位爱民如子的明君,渭阳又怎会沦落至此,悠州更不会落后到连边疆的偏远小镇都不如。
“至于良心,如今这个世道,有良心的活不下去,没有良心泯灭人性的畜牲倒是过得安安稳稳,仕途一片坦荡。”
是了,她都忘了,悠州为何如此境遇与这位好皇帝脱不了干系。
原来这么久了,对于这个吃人的社会她还是没有适应...
“所以就无人去管吗,”宋乔鸢又问,“他们将希望寄存于所谓的父母官身上,可如今的父母官究竟还是父母官吗?”
何昔却像失了浑身泄气般与她一同靠在墙上。
“这样的苦差事不会有人去管的,他们只会觉得吃力而不讨好。”她无奈地叹气,“父母官这三个字太沉重了,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肩上都未必挑得起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宋乔鸢再次开口,打破此刻的僵局。
“那张文韬呢,是因为他背后势力庞大错综复杂,你们无人敢惹对吗?”
何昔没说话,算是默认。
“所以就任由他在渭阳当个土皇帝无法无天吗?”
“我们总不能堵上身家性命将他拉下来吧,所以你也不要去查他。”
“哒哒哒——”
又一辆马车驶来停在府前,车厢周身比寻常马车都要大上一圈,厢顶四周垂着风信紫丝绦。
见何政史前来,何昔再次告诫她,“我言尽于此,还望你记住我今日的话。”
宋乔鸢靠在墙边,闭目休憩。
不查张文韬吗,其实这并不在任务之内,查与不查都不会有所影响吧...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天朗气清的天变得天昏地暗,黑云碰撞中砸下几颗弹珠,雨滴不小心掉进她后脖颈里,她登时打了个寒颤,疾步回了府。
残日早已淡的几不可见犹如刚过五更天,南北三纵、东西七横的街道尽数笼于雨帘中,无移时路面出现了许多水坑。
锈金乌皮黑靴踩进水坑里,雨水淋在衣衫上好似染坊里加了浓重的墨,显得黑又压抑。
谢亭微跑得愈来愈快,泪水融进雨里。
朱红宫墙早已染成深红,两面延伸不见尽头,似是要将他围起来。
“轰隆,轰隆”
空中劈下几道惊雷,红墙赫然印上几道身影犹如上演了一出皮影戏。
裁剪成兽皮的小人忽然扇了身旁之人一巴掌,此刻的雷鸣声像是在为这出精彩的情节拍掌祝贺。
“啪”
又一道轰鸣的闪电盖过一片片朱甍红瓦。
谢亭微踉跄的退后一步,鲜红的掌印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抬头望向坐于高台披着奏折的楚霖辉,身旁替他研磨的太监弯腰退居到皇帝身后,静默着。
楚霖辉撂下笔,沉声怒道:“放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吗,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兄长,怎可如此不敬,夫子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楚询岚吓得跪在地上,谢亭微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
楚霖辉眉头微拧,阴沉着眸子睨着谢亭微,有些不情愿,“重泽,你起来落座,是元芪做错了事,你没必要陪他一块跪。”
谢亭微愣了一下才依言坐下,重泽乃是他的小名,陛下最后一这么叫他已是他离宫那会了。而元芪正是身侧的楚询岚,闻言早已虎视眈眈盯着他。
他心中不免摇头,不如他兄长藏得住事啊。
楚洵岚心不甘情不愿的认错:“孩儿错了,手足之间应该和睦相待,我不该对皇兄出手。”
楚霖辉盯着坐在一侧的谢亭微,目光阴森湿滑像毒蛇捕食猎物,目不转睛。
“去祠堂里跪着。”
楚询岚走前又瞪了一眼谢亭微,却敢怒不敢的退了出去。
“重泽,他既已认错,想必是无心之举,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谢亭微回首不得已扯了抹笑:“不会的陛下,适才元芪和我闹着玩呢,您也不用责罚他。”
楚霖辉拿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从前还会跟在其他兄弟身后喊我父皇,离府后倒是越发生疏了。”
谢亭微未置一词,连忙起身弯腰,向他认错。
他不禁冷笑一声:“无妨,你想如何唤我便如何吧,只是个称呼而已,”一边说着一边朝他走去,右手搭在他的左肩用力拍了拍,“再怎么闹着玩也不该对自己兄长不敬,今日罚他便是让他长记性日后做何事都该注意分寸。”
楚霖辉身形高挑清瘦,鬓发灰白,脸颊颧骨突出,眼眸阴鸷似隼,冷峻沉着。
二人离得进,将天颜看的一清二楚。但很快便收回目光。
他敏锐察觉这一举动,手中不自觉捏了捏他的肩,谢亭微眉心猛地跳了一下,转了转眸子定在龙袍上,他知道是提醒亦是警告。
入宫五年后,他就觉察到皇帝对他耐心消逝,检查他和其他兄弟们的课业时,会莫名挑他的错处让夫子对他更加严厉些,会莫名罚他抄写当日的课业,说他不认真听夫子讲学,所以他常常罚抄到夤夜。思及此处,只觉得好笑,楚卿珩那厮却觉得这是独一份的关照。
或许对他从来都只有厌烦,亲人不在身侧只好依赖他这一位“父亲”。
幼时,第一次见到皇上,看见他阴沉的脸会害怕哭着寻求父亲的怀抱,可是他却走过来抱起年幼的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肩上,甚至扬言收他为义子,而那一日陛下说自己心情极好又多了一个儿子因此大赦天下。那时他以为这是位看似严厉实则和蔼可亲的人。
后来发现他错了,天子已经有些装不下去了。
自他离宫,外人面前还会装一下,毕竟一个皇帝民心更重要。私底下则看他心意来决定。
养子始终都是养子,但其实连养子都不是。
“重泽。”浑厚苍劲的声音唤着谢亭微。
“陛下,您需要我做什么。”
楚霖辉收回手,“盯紧决明,另外你去一趟渭阳,那里饥荒闹得严重,虽然何政史已经赶去解决了,但据元芪调查城外还有一大波难民莫名涌向渭阳,你去调查一下,顺便多带点干粮以防百姓们分不到吃食。”
未等谢亭微回答,皇帝又道:“决明最近私自调兵拦截你的事,朕听说了,他实在是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说到后半句突然扯起嗓子怒喊,额头青筋突起。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太监温茂德,不一会儿便递来一个色泽明亮的黑色方盒,“这个你拿着。”
谢亭微接过盒子,又看了眼楚霖辉,他下巴指了指,示意他打开看看。
他不免有些惊诧,里面赫然躺着的是一个铜金护符。
他收了楚卿珩的兵权。
楚霖辉看着他的反应,“即日起朕将兵权交予你。”
从前他的世子身份形同虚设可如今却夺了那厮的兵权转而交予他。
让他盯着楚卿珩,又将悠州这块烂骨头给他,怎么想都不是为他好,恐是为了牵制他让他在朝中孤立无援。
“多谢陛下。”谢亭微旋即跪下三叩首。
“退下吧,”楚霖辉顿了顿,“莫要让朕失望。”
谢亭微刚走出宣政殿的大门便被人拉到一处隐秘的宫道。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迎面就是一拳砸向他的脸颊,接着又朝着他的腹部恶狠狠踢了一脚。
谢亭微后背重重装在宫墙上,他不禁闷哼一声,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汩汩,渗透衣裳。
没等他缓过来,衣领又被揪住强迫他与来人对视。
谢亭微脑海里不断闪过适才陛下同他说的话:
“今日罚他便是让他长记性,日后做事之前需注意分寸。”
“再怎么着也不该对自己兄长动手...”
断断续续的话却像是一颗又一颗地雷在他脑内炸开,耳旁轰鸣声接连不断震的他头晕目眩。
“看到我很惊讶吧,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被罚。”说着又蓄足了力向他打了一拳,“因为我是陛下的孩子,而你只是个外人,父皇疼爱哥哥,所以就算他知道我们对你所做的一切,父皇都不会真的罚我们。”
谢亭微怒目圆睁,拉着他臂膀,将他重重摔在一边。
见他发怒,楚洵岚挣扎着站起来,嗤笑一声: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临祁侯根本不爱你,不然为什么谢家举家迁到边疆驻守却独留你一人留在宫中。”
他紧咬牙关,眉头紧皱,目如刀刃逼人,眼底激起一层层海浪般的怒意,喘息声愈来愈大。
凭什么,凭什么。
他从来都不愿入宫,他只想待在父母身边,宫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他不想参与。
父亲母亲怎么可能会不要他...
他不禁鼻头一酸,泪水不断掉下来,看了眼一边的楚洵岚。倏然,疾步冲过去,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砸向他的脸颊,霎时他的嘴角冒出点点鲜血,左边一半脸变得青紫。
“谢亭微!”
他不理楚洵岚,将他打得更凶,期间楚洵岚欲反抗,却发现臂力根本比不过他,只怪他从前武术课不曾练,现下只能被动的任他打。
不知过了多久,楚洵岚实在是没力气站起来,只能蜷缩在地面挣扎。
许是累了,谢亭微语气淡淡的:“你凭什么说我。”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他嘶哑着声说。
楚洵岚紧闭双眼,迎接他的下一招,却等来了自己的贴身仆从把他带走。
谢亭微一下子瘫倒在地,却瞥见宣政殿一侧的木窗闪过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