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是楚霖辉。
谢亭微不免自嘲。他一直都不敢将兄弟们对他做的那些事告诉楚霖辉。他小心翼翼蜷缩在角落里独自忍受这一切,嘴上虽然说胜似亲子,可圣心难测,比起自己有血缘的孩子和一个外人,他不敢赌。
他讽笑着沿着墙面缓缓坐下,麦色的肌肤衬得脸颊以及嘴角的淤青格外惨烈浓厚,已是累极了。
所以从前发生的种种他也知道吗。他默许楚卿珩和楚询岚等人对他做的恶,默许那些宫女宦官以下犯上,默许那些人对他克扣粮食,克扣银两,克扣碳火...
明明心里一直都清楚这些,可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愁胀感,他不喜欢这种感受,为楚霖辉生出这种感情,他会觉得耻辱。
片刻,雨水如瀑布倾泻而下,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冬日的雨总是格外严凉,打在身上像刺猬刺挠般的疼,可他却像没了知觉,眼皮止不住往下坠怎么拉都拉不住,眼前出现无数道虚影。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有父亲、母亲,还有乔鸢...
忆起当年,他受了欺辱打骂,一个人蜷缩在寝殿的角落里,拿着父母的玉佩问为什么再次丢下他。
会想起乔鸢,想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想起前世她被冤死时他却无能为力。
可是现在他们都出现在了眼前。
恍惚间看见他们在向他招手,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响起一道道清脆的、雄厚的、温婉的声音。
“谢亭微,你再不来见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重泽,再不醒来阿爹可就不教你射箭。”
“重泽醒醒不要睡,起晚了可就不能和阿娘告别了。”
这些话混杂着电闪雷鸣劈下来,他当即爬起来,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糊了眼眶,下意识眨巴着眼睛,可心急则乱只顾着向前奔不曾注意地上的石子,猛地向前倒下。
衣裳摩擦着地面,脸颊以及手掌也擦破了皮,他赶忙起身,不敢停留。
到了宫门外,谢亭微立即翻身上马,明烨紧随其后为他撑了伞,数条银色的雨丝从伞檐上滑下,形成一个雨帘隔绝外面的一切。
“世子,你怎么了,可是那厮又打你了?”
谢亭微抹了一把泪可当他看到明烨时又止不住想哭。
明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按理他原是要和父母一起前往边疆驻守的。母亲害怕他身边没有一个体己人,特地给当时的公公塞了点银两才免去明烨跟随,府上家眷这么多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侍卫。
明烨神色慌乱,磕磕巴巴道:“世,世子...”未曾见过自家主子这样,只好又闭上了嘴。
谢亭微仰头像是想把眼泪憋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可开了口却还带着哭腔、鼻音:“容亲王查的怎么样?”
“您先前碰到的那个身着靛色衣裳,左耳用绷带绑着的男子名叫严煦,京都人。与您之前猜想的没错,他与荣亲王却有关系,似是他的幕僚。”
他看了明烨一眼,纳闷道:“幕僚?何时找的,他先前谨慎的都不敢找幕僚。”
“容亲王对此事防得挺严的,属下查到的时候上个月中才露出些蛛丝马迹,但依属下推测,二人估计很早就有联络。”
谢亭微点了点头。
“他如今身处渭阳,”顿了顿,又道,“宋姑娘也在。”
他斜了一眼明烨,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宋姑娘在渭阳刺史府中,与她一同的还有何政史之女何昔。
谢亭微拍了下骏马的屁股,策马离去,撂下一句:“你先在冀州静观其变。”
悠州地理位置绝佳,与京都、冀州相隔并不算远,三州之间形成一个三角状,可谓去哪都方便。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抵达临水县,位于悠州中部地段,地处平原,宽广平坦,河网密布,来的路上农作物随处可见。
他找了间客栈落了脚。将屋内稍作收拾后来到木窗旁净手,擦干水便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的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挑着扁担,框里堆着大摞大摞不算新鲜的蔬菜,拿到集市去卖,日落时竟卖得一干二净。
对于渭阳而言百姓们的日子倒是好过不少,胜在有一个真的为他们着想的父母官。可难民却还是很多,不过他们可以在城内乞讨不会被赶出去,每隔几日县令便会发放馒头给他们。
他们吃着馒头就着水煮的野菜慢慢撑着,夜幕降临,他们便用厚厚的树叶扑在地下,而有些运气好些的能拾到丢弃的被褥,被褥早已破烂不堪,内里的棉花变得漆黑,飘散着浓郁的恶臭味,他们就把被褥扔进河里洗上一洗待晒干了就能盖在身上。
天气阴晴不定,一开始还被雨水砸脸,如今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日丽风和的景象转瞬即逝,当即又阴云满天,像极了现在来回踱步的宋乔鸢。
“你们女人的心思真是转瞬即变,一会儿一个想法。”
她一头扑在被褥里,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周遭沉寂在长久的静谧中,宋乔鸢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而顷,她被闷的有些喘不过气这才翻过身,两只杏眼静静看着榻帘。
“宿主您怎么了,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系统试探着问她。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到那些百姓对那些贪官摇尾乞怜的模样我就是会忍不住心生同情,看到他们挨饿受冻的惨状会产生怜悯,可是我并不想与这里的一切牵扯上一丁点儿关系,我只想回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一口气将这些天愁绪全都一股脑的倾诉出来。
泪水不自觉凝于睫形成一颗颗珠子掉下来。她早就想哭了,从再次穿越她就想哭,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结果却还是回到了这。
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遇到了什么事无人倾诉,只好默默吞进肚子里。
宋乔鸢左臂搭在自己双眼上,擦了把泪,可此时她却像像一个止不住的水龙头。
系统面对此状顿时有些无措。这样的场面她委实没有见过。酝酿了很久,张了张嘴可话到口边又闭上了。
被褥里影影约约传来宋乔鸢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我奇奇怪怪的,其实说个可笑的,刚刚那一瞬我不仅对那些百姓心怀怜悯,我甚至对楚卿珩和宋静姝也心怀仁义。
“我只想回家,说到底这也只是个虚拟世界、赛博仇恨,只要回了家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说完这些她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自讽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有精神分裂,一会儿一个心情一会儿一个决定。”
“不是的宿主,人都是多样化的,随意将他人拉进这个世界,换谁都会崩溃。”她将胳膊遮住自己的双眼瞧不出神情,又说,“共情是你的本能,你心怀怜悯之心恰恰说明你是个纯善的人,没必要因为这个讨厌自己。”
他并不会安慰人,试探着说完这些话,不免大松一口气,额头悄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经他这一安慰,心情也稍稍好了些,问道:“所以你之前的宿主和我的支线任务也是共通的吗?”
“并不是,你们所处的世界不同,任务也不同,不过你还是头一个需要一个副本过两次的人。”
宋乔鸢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将他晃了出去。
窗外响起“簌簌”的脚步声,她寻声瞧去。
张文韬跟在严煦身后胁肩谄笑:“大人,您放心吧,我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断不会叫人发现。”
严煦点头,斜乜一眼西厢房:“今日府上倒是颇为热闹啊。”
“是何政史的女儿。”
“何符阳还未到,他女儿反倒先来了。”他瞥了一眼张文韬,略带疑问。
张文韬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腰又低了一分,有些结巴的回答:“这,这许是先替他父亲查看也说不准。”
严煦冷哼一声:“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困于内宅的京城贵女竟会来此穷乡僻壤之地,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连这也信。”
张文韬来到他跟前,“我会查清楚的。”
他紧捏张文韬肩头,低声说:“尽快打发何庆良,你要记住此事若走漏了一丝风声我们谁都活不了。”
张文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头答“是”。
严煦与他交代完这些事,小厮便领着他出了刺史府。
张文韬仍就站在原地,垂眸看向一圈圈的菊花,里边奇石堆叠撞似假山,潺潺泉水从顶部石块倾泻而下,一个接一个若壮丽的瀑布。
待小厮回来,张文韬朝他低语几声便往正厅走,小厮则去了东厢房一边的耳房。
宋乔鸢收回目光走进书房里坐下,惊讶地扫了一眼桌上的文房五宝,竟都是上好的和田玉所做。她拿过镇尺拂了拂压在纸头,随后研好了墨便在纸上写下两世的剧情梳理。
最令她不解的便是谢亭微还有宋知翮与何昔。何昔自方才初见便展露出温和亲人的感觉,无亲无故为何对她那么好。
她拧着眉将三人名字写下,突然笔尖一顿,又在纸上写下严煦的名字。
刚落笔门外响起何昔地敲门声:“宋姑娘,我阿爹来了,我得走了。”
何昔忐忑的在屋外等着,原以为门不会开,可下一秒宋乔鸢将她请进了屋。
她给何昔到了杯茶:“路上小心。”
何昔接过茶盏,瞧了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是我对你说的那些话让你不高兴了吗,我只是想告诫你悠州是块烂摊子,张文韬敢这么做就意味着他绝对不干净,你救不了他们。”
“还有就是你好像对我很疏离,”说罢看了眼宋乔鸢发现真让她猜中了,急忙说,“你放心我对你绝无他意,我性情如此,可能冒犯到你了,是我的不是。”
她身后的丫鬟青荷也忍不住附和。
宋乔鸢解释道:“不是,是我将人心想复杂了,对不住。”
何昔闻言面露欣喜,拉着她的手道:“那我们就是朋友了,”眼中浮起忧色,“可惜我今日就要回京了不能与你多待几天,但是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要记得来京城看我。”
“这些银子你拿着,今后买些好看的衣裳吃些好菜。”她从怀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给她。
宋乔鸢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愣愣的看着她,她像僵住一样动弹不得,不久她的丫鬟青荷瞧了眼天色便唤她回去,何昔与她告别,她也只是怔怔地挥着手说着路上注意安全。
她走后宋乔鸢低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把什么东西压回去,隔了片刻,她才喃喃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何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