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暴雨中的崩溃与拥抱,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短暂却剧烈地照亮了两人之间一直晦暗不明的地带。
之后几日,摄政王府的氛围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潜移默化的改变。冰山并未顷刻消融,但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寒意却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粘稠的张力,无声地流淌在空气里。
萧执依旧忙碌,但每日总会抽空来锦瑟院一趟。有时是晌午过后,带着几卷他觉得她可能会感兴趣的游记或地方志;有时是晚膳时分,很自然地留下与她一同用膳,虽依旧沉默居多,却不再是最初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反而像是一种无言的陪伴;有时甚至只是深夜回府,顺路过来看一眼,确认她已安睡,便在窗外站片刻悄然离去。
他不再提镇国公府,不再提苏婉茹,也不再带着审视与猜忌。他的目光依旧深邃,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与温度,落在她身上时,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顾清歌的心防在那夜溃守后,似乎也失去了重建的能力。她不再刻意抗拒他的靠近,甚至开始隐隐期待他每日的到来。他带来的书,她会认真翻阅,偶尔还会与他讨论几句;他用膳时,她会下意识地留意他的喜好,虽然面上依旧淡淡的;察觉到他眉宇间的疲惫时,她甚至会让云苓备上一盏宁神静气的参茶。
一种默契在两人之间无声形成。他们依旧很少谈论朝政,很少触及彼此身后复杂的势力背景,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彼此试探的靠近。如同两只曾在风雪中互相呲牙警惕的困兽,在短暂的休战里,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触碰对方,感知着对方的温度与善意,既渴望靠近,又害怕再次受伤。
这日午后,阳光晴好,暖洋洋地洒满庭院。顾清歌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正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用以静心凝神,推演谋略。
萧执处理完公务过来,见到她凝眉思索的模样,阳光在她浓密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安静,竟一时不忍打扰,只悄声坐在了她对面。
顾清歌察觉到他的到来,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
“自己与自己对弈,不觉得无趣?”萧执开口,声音比平日柔和几分。
“左右无事,打发时间罢了。”顾清歌轻声道,“王爷可要手谈一局?”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与他下棋?岂不是班门弄斧?
谁知萧执竟点了点头:“好。”
两人于是摆开棋局。
最初,顾清歌还存着几分谨慎和试探,落子规矩,甚至有些保守。但很快,她便发现萧执的棋风与他的人一样,大开大合,攻势凌厉,却又步步为营,暗藏杀机。棋逢对手,她的好胜心与专注力也被彻底激发出来,渐渐忘了身份拘束,全身心沉浸于棋局之中。
她发现,萧执虽攻势凶猛,却从不赶尽杀绝,总会留有一线余地,仿佛……像是在引导她,又像是在欣赏她挣扎破局的模样。而她偶尔灵光一闪的精妙应对,也能引得他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清脆的落子声。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对弈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一局终了,竟是罕见的和棋。
顾清歌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轻轻吁了口气,才惊觉自己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抬头看向萧执,他正唇角微勾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玩味和……愉悦?
“王妃棋艺精湛,心思缜密,倒是让本王意外。”他语气中带着真实的赞赏。
“王爷谬赞,是王爷承让了。”顾清歌脸颊微热,避开他的视线,心中却因他的肯定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并非承让。”萧执执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脸上,“棋风如人。王妃外表清冷,棋路却柔中带刚,善于蛰伏,一击必中。只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时过于谨慎,反而容易错失良机。”
他这话,像是在评棋,又像是在点她。
顾清歌心中一动,抬眸看他:“机会稍纵即逝,若无十足把握,贸然出手,恐满盘皆输。王爷不也是如此认为吗?”她意指他一直以来对她的审视和戒备。
萧执闻言,低笑出声。笑声低沉悦耳,不再是以往的讥讽,而是带着一种真正的放松和……愉悦?
“所以,你我乃是同类人。”他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都习惯了谋定而后动,都善于隐藏真正的意图。只不过……”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有时候,棋盘之上,并非只有输赢二字。过程的精彩,对手的默契,或许比最终的胜负,更值得品味。王妃以为呢?”
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话语里的暗示太过于明显。顾清歌的心跳骤然失控,脸颊绯红,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这是在……撩拨她吗?
看着她难得的羞窘模样,萧执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享受这种打破她冷静外壳的过程,喜欢看她因自己而失控的模样。
这种陌生的、带着甜腻气息的暧昧氛围,让顾清歌既心慌意乱,又隐隐沉溺。
然而,现实的阴影却不会因此消散。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顾清歌已睡下,却忽然被窗外极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惊醒。
那是丞相府与她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她心中猛地一凛,瞬间清醒过来。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云苓,她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夜色浓重,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递进来一枚小小的蜡丸,随即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顾清歌握紧那枚冰冷的蜡丸,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父亲……终究还是来了。
她回到床边,就着微弱的月光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属于顾丞相的笔迹,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切和严厉:
「北境军情恐生变,萧执必有动作。不惜一切代价,三日内,务必探明其书房暗格中与北境相关之密函!此为最后期限,若再无进展,休怪为父不顾父女情分!」
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顾清歌的眼里,心里。
最后期限!不顾父女情分!
冰冷的威胁和毫不掩饰的利用,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不该有的暖意和悸动。
现实残酷地提醒着她——她是谁,她为何在这里。那些刚刚萌芽的情愫,在丞相府巨大的阴影和冰冷的命令下,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她瘫坐在床沿,手指冰凉,浑身发冷。刚刚因萧执而泛起的那点暖意和甜蜜,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所取代。
三日内……探明书房暗格……
那夜书房遇险、弩箭擦着鼻尖飞过的惊悚感再次袭来,让她不寒而栗。
这一次,她还能那么幸运吗?就算成功了,她又要如何面对萧执?若失败了……父亲绝不会放过她,而萧执,在得知她的背叛后,又会如何对她?
无论成功与否,似乎都是绝路。
她该怎么办?
泪水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委屈,而是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这一夜,顾清歌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刚刚回暖的心,再次被冰冷的现实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寒冷刺骨。
情丝方才缠绕,便被残酷的命运之手狠狠拉扯,几乎要绷断裂开。
月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她冰冷绝望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