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和父母打交道的周末总是格外愉快，出差的父亲和出门社交的母亲，空荡荡的家带给姜挽禾很多的舒适感。她可以穿着睡衣躺在柔软的床上看最新的《生命科学》，一直到黄昏换上校服回到学校。

    新的一周开始了。

    《安提戈涅》的排演很顺利，音乐和舞蹈的加入使剧目更加精彩，这使得这场活动比起一次比赛，更像是一次属于整个班级的冒险，而在这场冒险里，每个人都可以是英雄。

    周四中午午休时，姜挽禾在整栋楼唯一一座可拨号的电话机前，拨通了福利院姜妈妈的电话。这是她离开孤儿院的第30天，她答应过会打电话回去。

    电话一接通，对面传来姜妈妈姜时柳温柔的声音：“谁呀？”

    姜挽禾感觉鼻子有点酸，眨眨眼睛，轻轻开口：“姜妈妈，我是小禾。”

    对面的声音霎时变得欣喜：“是小禾呀！小禾和爸爸妈妈过得开心不开心呀？”

    姜挽禾低头看着脚尖，闷闷地“嗯”了一声，学校电话机失真的声音传到千里之外，在电流的滋滋声中模糊了其中的情绪。姜挽禾其实很想说她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其实一点都不开心，每一寸微笑都沉重得几乎滴血。

    “大家都还好吗？小杨和桃桃他们应该可以上高中了吧？”姜挽禾问起最关心的问题。

    “哎呀！”对面的声音有些激动，“你爸妈不捐那笔钱他们也能上高中啦！去年不是有电视台来拍了什么公益广告嘛，上个月播出了，好像反响特别好，好多捐款嘞！”

    姜挽禾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原来，她其实可以不回闻家吗？福利院之前一直入不敷出，实在供不起今年九月即将进入高中的几个孩子继续学业了。他们还这么小，可以以任何理由结束学业，唯独不能以拮据的经济条件。上辈子回到闻家后父母为感谢孤儿院捐了一笔钱，那这一次，这笔钱将改变三个孩子的命运。福利院于她有恩，更是她最眷恋的家，如果有办法，她将不计代价去守护这个家。

    于是，16岁的姜挽禾寄出了一封打印的匿名信，送往她上一世生活了八年的家。这一次，是她自投罗网。

    她好久没说话，姜时柳有些担忧：“小禾，怎么啦？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

    姜挽禾收回思绪，很努力笑了一下：“没事啊，刚才我同学叫我呢。那真是太好了，之后大家的生活也能好很多吧！”

    她其实一直很愧疚，明明有家，却因为自私留在福利院，占据着其他孩子的生活资源。像阴沟里的老鼠，贪图着不属于她的温柔。她本该属于囚笼，却觊觎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从不要求什么，一直努力去争取奖学金和免学费的机会，聊以慰藉不安的良知。

    三分钟的电话很快结束，姜挽禾没急着回到教室，靠在电话机边的白墙上，望着右侧的窗发呆。窗外的高大樟树很茂盛，在风里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复杂的情绪在内心激荡，她四肢发冷，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既定的事情不可更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回到孤儿院，她想独自生活，可且不论父母不可能同意，她也没有能力在兼顾学业的同时赚钱啊养活自己。兰高的住宿很严格，也从不会有学生半工半读。况且她了解她的父母，这种天方夜谭且让他们脸上无光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独自在走廊站了很久，直到重新拾起面对父母的勇气。她安慰自己，她每周在家的时间十分短暂，也有几率见不到父母。而且这一世他们并不熟悉，父母对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只要和他们保持距离，高中三年很快过去了。等到大学，她就可以自己过日子了。

    她也会有时觉得自己没良心，父母为她提供了很好的物质条件，万事的出发点也是为她好，为什么她就这么想逃离？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她不停地惩罚自己，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道伤口，怒骂自己的矫情和玻璃心，将自己和更悲惨却更坚强的人比，和更优秀而更坚韧的人比，就好像只有她是个受不住一丁点责备的废物、懦夫。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循环，她试过反抗，但无法挣脱。有时她又仿佛评判自己的上帝，高高在上地指责自己无法忍受，却挣脱不开。似乎是一边在怨恨，一边在忍受，终究是成了她最看不起的那一类人。

    最后玉石俱焚的反抗，在现在的她看来，简直幼稚又可笑。

    她明明不想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重生对一个温和地走入良夜的人来说过于残忍。况且最后，命运操控她走向了熟悉的囚笼。

    这简直就是个玩笑。

    阴暗的世界忽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有着出众外形的少年眉目含笑，用像朝阳一样的声音叫她：“小姜同学，一个人在外面干嘛呢，午休在外面晃荡小心被抓哦～”

    姜挽禾牵起嘴角，和他拉开点距离：“刚打完电话，马上回去了。你怎么不睡觉，还跑出来找我？”

    “等你啊！没有同桌都睡不习惯呐。”苏暮羽嬉皮笑脸，笑容扫开了一些阴霾。他们往回走，不知何时，苏暮羽也收起了笑容。

    他拦住姜挽禾推门的手，在教室后门停下，忽然很认真的说：“在我面前，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风似乎都在一瞬间静止，夏天热气腾腾的空气氤氲在两人之间，在姜挽禾眼里积起一层雾气。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滑落，怎么也收不住。她忽然很委屈，说不上来的委屈，只能紧紧地咬着唇，溢出一声很轻的呜咽。

    苏暮羽很温柔地看着她，从兜里掏出纸递给她。他似乎是想替她擦眼泪，却只是克制地停在半空，等她自己接过，眼里很深的地方还藏着心疼与怜惜。

    他很想抱抱她，但无论如何都不合适。他们只能靠在后门上保持社交距离，他举着纸，陪她无声地哭泣。

    苏暮羽没问为什么，他直觉这眼泪含着太多复杂的故事和说不清的情绪，他能做的只有安静的陪伴。他对姜挽禾永远有无尽的耐心和坚定不移地陪伴，他要姜挽禾书写自己的故事，而且无论何时，他都会在那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不能越俎代庖，去干涉她的人生。

    这个姜挽禾有着不为他所知的故事，如果她不愿开口，他会耐心等她。

    等两人回到教室时午休马上就结束了，两人也不准备睡了，就开始写作业。大部分人趴在桌上睡觉，两人进教室没有人关注。好在今天中午没人出去，没人发现教室后门的小秘密。

    ————

    姜挽禾很高兴苏暮羽没问起任何关于那个中午的事，那些太过复杂的事情无法解释，只能成为埋藏在她心底里不可言说的秘密。她知道她的情况虽然比之上一世好不知多少，但依然是个定时炸弹。况且没有药物的辅助，她还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尽管重生已经六年，上辈子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她的世界里。而只有她可以拯救自己，没人能帮她。

    那个中午，苏暮羽注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告诉她：“姜挽禾，你真的很勇敢，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那个苏暮羽展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可靠，使他的话显得格外可信。

    好在繁重的学业令她完全没时间乱想。即使选课分班过，高一的他们依然要学十门科目，在学考之后才能放下。除了写作业还要花很多时间排练，时间很紧张。其实本来不用这么累，但她总是希望能做得更好，不断完善舞蹈动作，每一次都争取做到身体的极致。

    时间就在紧张中飞快流逝。学考结束后，戏剧节就开始了。

    他们班抽签抽中第五个。兰高高一一共八个班，1～4为理科为主的班级，5～8为文科为主的班级。其中1、2、7、8为瑾瑜班，3、4、5、6为璞玉班。前世的姜挽禾在8班，像上一世一样，这一世的8班也缺席了戏剧节。他们的班主任认为这种活动会影响期末考和学考成绩，加上8班六月初的月考并不理想，便提出让学生们“沉淀”。

    戏剧节在六点开始，所有人四点半就开始准备。会化妆的女孩子给每个角色都化了妆，尤其是几个主要角色，打扮得尤其认真。造型组为姜挽禾准备了两套衣服，在中场要下台换一次。女主角的头发一半编起，剩下的简单固定盘起，在换衣服的时候就把盘起的头发放下来。还有克瑞翁可拆卸的外袍，都是别出心裁的小设计。

    其他班大多选择了课本剧改编。毕竟如果不是柯敛在上完戏剧单元后自发改编了安提戈涅，他们大概也会选择改编难度较低的课本剧。在雷雨、氓、玩偶之家等剧目后，轮到他们上场了。

    故事开始于忒拜城邦新法令的颁布。禁止埋葬叛者的禁令令安提戈涅的反叛者哥哥曝尸荒野。安提戈涅与妹妹伊斯墨涅就哥哥安葬一事爆发前所未有的争执，最终独自决然离去。

    黄沙中哥哥的尸体飞满了秃鹫，勇敢而孤独少女一袭黑衣，盘起的长发显得肃穆。她在苍凉中埋葬了哥哥的尸体，眼神坚定哀伤。

    震怒的国王克瑞翁命人将违抗禁令的安提戈涅关进了地牢处死。

    在地牢里，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的安提戈涅如同洁白神女，在翩翩的动人舞姿中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倒在地上，轻得如同一捧雪。

    悲痛欲绝的未婚夫海蒙和在占卜者告诫下悔恨的克瑞翁在地牢遇见了。美丽的姑娘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低沉悲恸的歌声响起，虽然是有些晦涩的英文，但传达出阵阵悲伤与痛苦，最终溶解在哭泣的歌声里。海蒙手中那把宝剑没有刺向克瑞翁，却是深深捅进海蒙自己的胸膛里。他最后看向爱人的眼神，温柔而哀伤。

    戏剧在海蒙的倒下中迎来了高潮。随后克瑞翁的妻子悲痛怨怼，也选择了自杀，最后在克瑞翁孤独的痛苦中落下帷幕。

    姜挽禾和苏暮羽在倒下后就一直躺在舞台上。近距离接触苏暮羽的悲伤令姜挽禾莫名有些动容。她明知这是表演，也忍不住想安慰他一下。她悄悄动了动手指，勾了勾苏暮羽的指尖，然后感到手指被轻轻握住。这样的小动作令姜挽禾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两人指尖轻蹭，在人群中悄悄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随着背景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观众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掌声。地上躺着的几人爬起来，所有演员上台谢幕。

    很圆满。

    到这时候，反而没人在意结果了。他们已经做到能力内的最好，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不过所有人对他们的成果很自信，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一直在台下看的林天颖和姜挽禾拥抱，“太棒了，台词一次都没错，情绪很到位，走位也很好，尤其下线的那段舞蹈，配上这身衣服绝美！”

    她又撞了任有信一下，“今天台词特别顺，比每一次彩排都好！够可恶，够后悔！”

    她也拍拍苏暮羽的肩，“还有小鸟今天也很棒！唱得很好听，那种悲怆的感觉很有感染力，我都快哭出来了。”

    林天颖把每个人都夸了过去，所有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笑。

    除了苏暮羽。

    他下台起就有些心不在焉。上一世那天她也穿的是白裙子。

    和排练时不一样，这次她死亡的瞬间格外真实。平时排练的地很脏，他们一般不会真的倒下去。但这一次看着她倒在地上，轻得像是碎掉的瓷器。了无声息的，怎么也唤不醒。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成了海蒙，眼看着爱人死亡而无能为力。

    忽然，面前晃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是姜挽禾。

    “死的是安提戈涅，又不是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她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小声和他说。

    是啊，过去的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苏暮羽扬起和平时一样的笑容，眼里折射舞台的灯光很漂亮，就好像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