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

    夜色如暮,崖壁间搭接起的村寨上空飘起朦胧的烟火,滇州山里天黑的总是很快,家家户户在日暮之前生火做饭,缭绕的烟雾腾起,仿佛与天际的云霞融为一体。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气息和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山间特有的湿润泥土味,让人感到一种原始的安宁。

    姬长生慢慢地走在竹道上,脚下的竹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中原人的黑眼睛好奇地注视过每一个和他擦肩的巫民,巫民们也好奇地看他,如此来来往往,

    黑崖村的当地人大多穿着色彩斑斓的服饰,头上戴着银环和耳坠,肌肤是深邃的黑黄色,而且大多包着头巾,妇女的头巾上还会插着几根漂亮的鸟羽。

    偶尔遇到一个贩卖吃食的小摊,姬长生停下来,和对方指手画脚,试图拿出自己的东西以物易物。

    交涉过好几家后,姬长生终于换来了一份米线,满满当当的装在陶器里,老板从一旁抽出小木桌子,指了指后边的崖内空地,大概是给客人们吃饭的地方。

    姬长生心领神会,捧着碗往里面进,也不讲究,随意的席地而坐,看起来他像是这一家米线铺子第一桌客人,饭点毕竟还早。

    黑崖村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搭建起来的长长竹道,更多的部分藏在崖壁的石穴间,姬长生路过了不少向下的石梯,蜿蜒曲折,从高处往下面看去,仿佛通向山体深处,一眼望不到头。

    姬长生捧着热乎的碗,缀了一口米线上漂浮着金黄油脂的汤,一股暖意瞬间从咽喉蔓延到小腹,猪肉和大骨汤的香气直冲心脾,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久违的热食。

    “真香...”他轻轻地自言自语。

    接下来他大口大口朵颐起来,饿了几天的干瘪肚子终于吃到了东西,一时间几乎感动的要滴下眼泪来。

    切片的猪肉混着鲜香的韭菜叶,大口大口咀嚼,再将烫熟的嫩滑米线吞入腹中,热气送到了身体的四肢百骸,一股说不出的暖意缓缓蔓延。

    没过多久,满满一碗米线已经被吞进了肚子。

    歇息的店老板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有点意外这股吃相,居然又送来一盆烤豆腐,旁边撒了细细的盐巴和辣子,冲姬长生点点头。

    “谢谢老板”姬长生连忙双手接过,十分感激的合掌笑笑,只可惜老板大概没有听懂。

    试了试温度,他沾些佐料送入嘴里,咬开烤的金黄酥脆的外皮,更加嫩滑的豆腐在齿间翻滚,烫的他连连吐气。

    好像还在烤的过程里刷了些辣椒油和蒜泥,复合的香气在口腔里冲撞,干枯多天的味蕾终于得到了慰藉,从真正进入滇州雨林开始,姬长生就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了。

    暮色缓缓沉入崖缝,黑暗正在铺天盖地的吞噬这座崖壁上的竹林城邦。

    火光一盏盏从石窟前点起,像是幽深的崖间浮起一团又一团的鬼火。

    姬长生坐在石窟中,默默嚼着烤豆腐,观察这座城邦,目光轻盈。

    滇州入夜了。

    繁复搭叠的数层竹道上月光弥漫,在巫民行人的头巾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

    银铃声忽地割开雾气。

    姬长生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有人踏着竹影走来,素黑衣角扫过崖壁湿润的青苔,铜铃脆响。

    而他...似乎在哪里听过那记铃声。

    她缓缓走到姬长生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姬长生看不清她的脸。

    因为垂下的银帽盖住了她的额头和眸子,姬长生只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尖,窄窄的下颌。

    而遮面的银饰后,似乎还有遮住眼的刘海。

    “阿垂。”她吐出名字,像掷出一枚生锈的刀。“萨满弟子,你的伤,我负责。”

    姬长生捏着烤豆腐的手顿住。

    “别吃。”她抽走陶碟。指尖掠过他手腕,冰凉如蛇腹。“伤口会溃烂。”

    竹筐里的墨绿草叶抛到他膝上。“嚼。”

    姬长生咀嚼几下,用力咽入草汁,苦涩刺穿喉咙,胸口的钝痛忽然间就消散了。

    女孩俯身查看他臂上渗血的布条,藏在重重银光下的睫毛垂落如鸦羽。

    “入夜来药庐,重新包扎,毒还在骨间。”

    ————

    “姬兄弟,这箱子金铢你带好,还有这柜我们从北方置办来的草药...”贺野心急如焚,在马帮行李里四处翻找。

    “贺头儿,我不用去贿赂萨满吧”姬长生苦笑不得,连连摆手“她似乎并不知道我中的是画蛊,只是伤口还有些溃烂,帮我重新上点药...”

    “不行不行,你不送点东西给人家老哥哥我都不踏实,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萨满!在这个地方权力不会比三母低多少!保不准这小姑娘一个大嘴巴子我们就完蛋了。”贺野脸黑的像一头骡子“画蛊,这玩意好比巫民们锁柜子的大锁,还是带上吧,真的,听哥哥我的!”

    “好吧。”姬长生苦笑着接过马帮伙计递来的包裹。

    “顺便你的床位在最右边,给你留了干净的被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自己小心点路,晚上黑崖村的石头路特别滑。”贺野再三嘱咐。

    “知道了,谢谢贺头儿,我回来如果还早的话...”姬长生瞥了一眼马帮的大伙。

    “咱们一起逛晚会去,山洪节今晚就是前夜了,黑崖村这几天晚上都会灯火通明的,你要是能来,老哥哥带你去逛去。”贺野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马帮的众多兄弟也对姬长生露出一副揶揄的表情来。

    “谢谢。”姬长生久违的微笑。

    推开门,走了许久,顺着蜿蜒而上的石道抬起脚,一步一步踩过流动的山间雾气。

    药庐悬在崖顶,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芒,看起来遥远清冷。

    即便是山洪节这样在当地盛大的节日,住在药庐里的萨满也不能去参加么?

    一边乱想,一边攀登石路,汗水缓缓渗进领背,姬长生登上最后一节石阶。

    视野豁然开朗。

    焚烧柴火的气息涌入鼻腔,还有股古怪的药草味从小屋的敞开门内飘来。

    藤蔓爬满了一丛丛木架,风干的蛇蜕在梁下摇晃。

    有个女孩,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山下的村子,大腿间放着石臼,火光舔舐她的侧脸,捣药的手腕上下翻转,青铜面具搁在一旁。

    姬长生看着她,她看着山下,山下是熙熙攘攘的烟火,人声鼎沸。

    一阵风吹过,垂面的银饰叮叮咚咚。

    银光随着青丝晃荡。

    姬长生看清了她的脸,女孩儿其实是闭着眼的,只是在听山下的热闹动静。

    在当地这种银饰很常见,妙龄的女孩子总是佩戴这种遮面的饰品,不给年轻男孩看见她们的灵动风情的媚眼。

    可他分明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的眼睛,在她还没有戴上遮面的银饰之前。

    “三日后祭鬼。”石杵撞出沉闷的响,“别近祭坛。”

    “鬼?”

    “禾泥人荡秋千迎谷神。”她碾碎蜂巢,金蜜蜿蜒进陶罐,“这里,祭品是活人。外人的灵,也可以是祭神的木材。”

    “是给马帮的警示么?”

    “是给你的警示。”阿垂看向姬长生“初入滇州而不曾自知的外乡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也许,在梦里。”女孩点了点头。

    姬长生走到她旁边,卸下了携带的药材和金铢。

    “马帮的一点小小诚意,画蛊在当地是很严肃的蛊吧?不知这些东西,能否帮助马帮安全离开黑崖村。”

    “画蛊?”阿垂轻灵一笑“外乡人,你身上种的,也许不止是画蛊这种小蛊。”

    姬长生也笑笑,走到她的一旁,盘腿坐下。

    “您不想收下这份诚意么?”

    “我只是个萨满的弟子,真正的萨满在山洪节结束后才能回来。你可以把你们的礼物,放在房子里,让真正的萨满定夺。”

    “好。”姬长生点点头“我们在哪里见过吧?”

    “纠缠不清的男人啊。”阿垂停下了手腕“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抱歉,那是我多虑了。”

    “....过来。”阿垂将手探进石臼,纤细的指尖捧出一节绿色的粘稠碎药,缓缓起身“画蛊的残留会引发很多后遗症,包括肌肉僵化,骨节发软...这些药能帮你解决问题,今夜药庐的炕里会烧很多柴,让屋子的温度变高,你在里面烫上一个晚上,出些汗就好了。”

    “谢过姑娘了。”姬长生脱下上身的衬衫,自觉的拆下肩膀上的绷带。

    “我没有让你在这里脱衣。”阿垂的语气有点无奈“你不冷么?进屋,把你的东西也带上。”

    ————

    铜俑灯摆在桌旁,姬长生瞥了一眼。

    滇人的头,手,一并举着三盏烛台,呈跪坐姿态,面露微笑。

    诡异,荒诞。

    火光幽幽拂亮室内,冰凉的触感贴上后背,姬长生已经辨认不出那是少女雪一般寒冷的指尖,还是那磨碎的草药粘液了。

    灼烧感蔓延全身,像是火烤,姬长生躺倒在床上,露着后背,一声不吭。

    “不疼么?”阿垂一边上药,一边问他。“很少见有人不会喊出声来。”

    “习惯了。”

    “这么多疤,你以前是战士?”

    “嗯。”

    “外面的世界,也会打仗,死人么?”女孩的语气平淡。

    “会啊。”姬长生笑笑“要死很多人很多人...比这里三母交替,死的人还要多。”

    女孩细长的手指起起落落,透着异常的肌肤被绿色包裹,再用某种特制的植物叶子包裹起来,代替绷带缠绕在身上,最后用细绳捆的结结实实。

    “我感觉这样我像个粽子。”

    “粽子?”阿垂愣住了。“那是什么?”

    “哦,你不知道吧?是滇州外面,中原里一个叫楚国的老百姓家吃食,用芦苇叶包裹糯米和馅料后煮熟的食物,用来祭祀龙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龙神?大黑山外的人,也信仰龙神么?

    “不不,我想滇州的龙神和楚国人的不是同一个神。”

    阿垂扎紧了最后一带细绳“是么?”

    “嗯。”姬长生咬住牙,芭蕉叶勒紧了他的腰部,伤口开裂似的勒出血痕。

    “抱歉,但是你的伤口得再裂开一次,毒素还留在你的伤口里。”

    “没事,我能忍的来。”姬长生笑笑。

    女孩没有接他的话,包扎结束后,她起身收拾床旁的瓶瓶罐罐,挑灯离开了房间。

    这就开始了么?姬长生试着翻了个身,将身体正了过来,呆呆的躺在床铺上。

    室内很温暖,浑身的血液都在血管里慢慢流淌,不像滇州的雨夜,寒冷刺骨,每一滴血都僵在血管里,像是僵死的虫。

    房门结结实实的关上了,过了一会,姬长生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土炕里燃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他的目光望着小屋的梁顶,呆呆的。

    梁上挂着无数道小绳,绳子尽头坠着什么东西,姬长生看不出来,他想那也许是萨满的仪式用器,或者是单纯需要熏干的药草。

    还有好些是木头雕刻的玩具,四楞象,嵌齿象,河狸,小河猪,河马,犀牛,都是滇州当地的动物,有些手法稚嫩,有些技艺精湛,但都像是一个人的手笔。

    无数件动物玩具从梁上悬挑下来,挂在床的半空上,姬长生看的有些出神,向着上方举起手。

    崖下的鼓声忽然骤起,推高之势犹如惊雷。

    门悄悄开了,姬长生怔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玉刀露出一节,看向门缝间探来的半个头。

    而在女孩的背后,十五支火把刺破夜色,在山间的竹道行走,顶端悬着黑布包裹的骨殖。夜风一吹,嘎吱作响。

    滇人们高举献祭用的新鲜白骨,编织包扎的祭祀仪器在风中行走,而举起它们的人佩戴着纯银的面,面上刻着万千鬼魂的狰狞恶脸,他们像是在驱赶山中伤人的恶鬼,又像是自己成为了那些无形的丑陋妖祸,张开獠牙,牙间血迹斑斑。

    天地间充斥古怪乐器的鸣响,呜呜的,如同死去亡魂的哭泣。

    “我...有一个忙想要你帮。”

    姬长生呆呆地看着她,风吹过的刹那,他又一次看见了苗疆少女的眸子。

    那是一双苍白的,如同在暴雨后熄灭了的双眸。

    天地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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