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姬长生推开掩闭的门。
万丈云海出现在他的脚下,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芒,举目眺望,像是十万大山在茫茫的沸腾银汞里沉浮。
他想起始皇的王陵,听说王陵里灌注了几万车流动的砂汞,洁白如银,不知是否就如同眼前的一幕。
又或者,会比王陵里的还要瑰丽许多。
云浪撞碎在冷杉林间,早起的巫民背篓穿过雾墙,人印转瞬便被吞没,像神抹去错字的短痕。
梯田浮出雾海,明晃晃如摔碎的青铜镜,梯田里无波的水面倒映出干净的天穹。
“滇州原来也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他轻轻的感叹“这世界真大,大到让人想要继续不停的走,走遍天下,目穷所有的美景。”
巍盛哀牢山深处,滔滔红河水一路向南。
而在泥沼环绕的滇州王城,山洪节的火也将要燃起。
————
“你真的要去参选绣娘?”贺野的面色凝重“就算是那个萨满的要求...这也太操蛋了,姬兄弟你知道六寨的规矩么?”
“绣娘要踩着九具尸体选出...”姬长生轻轻开口“她和我说了。这一任绣娘忽然间失踪,山洪节的庆典需要绣娘护送白布,前往烛沟祭祀,这是几百年的规矩,动不得的。”
“你一个外族人,先不提那些六寨的巫民会不会下狠手弄死你,你真的能明白绣娘这个角色的严重性么?”贺野的语气焦急“我们...”
“我们见过这一任失踪的绣娘,是不是?”姬长生看着贺野焦黄的瞳子“在望天树下...那个提着雨金刀的少年。”
贺野石化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贺头儿,我总觉得你是认识那个孩子的。但你既然不愿意提,我也不问,那个姑娘提的忙,我如果不帮,整个马帮都会陷入危机。”
“可是...”
“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要做,就让我去帮那个姑娘吧。”姬长生点头“况且,她似乎还有些隐情没有说。”
“隐情?”
“今年的山洪节...有些不对劲。”
“什么意思?”贺野的脸色又变了。
“三母”姬长生顿了顿“也从六寨失踪了。现在,整座滇州的权力中心空了。”
马帮的一行人石化了,淅沥的雨水浇在茅草屋的顶上,丝丝渗下,敲打在石头地板上。
“如果不能稳定绣娘和白布的局面”老守张大了嘴“山洪节会变成巫民间夺权暴动的战场!”
————
正午,阳光毒辣。
开辟在崖壁内的祭祀广场肃穆无声,随着萨满的骨杖砸向铜鼓,鼓面人皮震颤,轰然震动。
崖壁的上方被凿出了一片天顶,形成一片圆弧状,露出一片蓝白的天空。
祭祀用的露天广场已经离山顶很近了,但仍然没有抵达山顶。
大黑山,能居住在天穹下的,只有六寨的三母和她们的族人。
能在那里居住的,只有女人。
女人统御着滇州山林的一切,神鬼,耕种,医病,生死...
在妇女们的口中,她们穿着绣织上百年的神衣,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月里,只有山洪节的七天才会在滇民的面前显露真身,因为她们需要与神明共通,她们不似活生生的滇州人,而是更接近滇州大山里万万千千无名而混乱的神。
夹在无数滇人站立等待的祭祀广场,贺野拿胳臂肘戳了戳姬长生:
“山洪节的日子一共是七个日头,大黑山方圆百里的寨子都要派代表来,代表牵牛拉来上好的一车熟水稻,里面还有黄豆、蚕豆、既是三母对寨子作物的检查,也是六寨在山头上一年的粮食。”
“三母和六寨自己并不参与生产,她们是被供奉的一方。”
“嗯。在梯田里种水稻是个苦活,干这活就必须要用到男人,但滇州里男人比女人低贱,照往常除了山洪节的日子里,男人是甚至不能上黑崖村这儿的,因为三母也会时不时下来,只有在山洪节的日子里,三母才会退回了六寨,像是为了给外来的男人留地儿是的。”
“哦。”姬长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咱们现在是山洪节的头一天,昨天夜里已经拿着骨殖游行过了,不知道你在山顶看没看见,意思就是,聚集在大黑山的六寨子民在今年,又打败了很多仇敌,鬼怪们不能随意侵犯他们的族人和寨子,不能使他们在新的一年生病,受灾。”
“贺头儿懂的挺多。”姬长生笑笑“这些,是当地人告诉你的么?”
“是当年那个小女人扯着我手臂在床上...胡吹海侃知道的。”
老汉子扭捏起来,哼哼唧唧的想着别的说辞,姬长生在一旁默默笑笑,没有继续追问。
正午时分的烈日从祭祀广场的裂缝天顶洒了下来,是个万里无云的天气,站了许久,头顶都滚烫起来。
“难怪当地人大多会戴着头巾”姬长生试着摸了摸有点晒伤的头顶“这阳光,没雨没云的时候,也是晒的厉害。”
“是啊。”贺野用双手遮住自己的头顶“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秃顶,都是那么多年跑滇州跑出来的毛病。”
姬长生笑笑,祭祀广场的远方大坛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侧的人群攒动起来,自动裂开了一条缝隙,将姬长生和贺野向旁边挤了过去。
二人被裹挟在人潮里,贺野虽然不满也只能忍着,不敢大声嚷嚷,姬长生的个子比他和其他滇民都要高些,努力的垫起脚,想要看清人潮里突然裂开的地方。
是仪式,当地的什么仪式开始了。
“好奇不?”贺野努力把脸别过去,一杆巫民头顶绑在头巾上的鸡毛直戳他的鼻孔“待会就是‘拜新米’了,运气好,咱们也能免费尝一口当地最好的糯米饭。”
“什么意思?”姬长生好奇的转过头来
“感恩祖先守护稻田,祈求丰收,巫民认为祖先灵魂附着于稻田,需以新旧米混合的祭品维系与祖灵的联系,蒸制新米与陈米混合的米饭,在田间和祭祀场分别设祭,由黑崖村的族长代行。”
听完贺野的介绍,姬长生真的在裂开的人缝里看见了一个少年,少年穿着鲜艳的黑红衣裳,头上顶着夸张的巾帽,帽缘衔着数根鲜丽羽毛,每根羽毛的色彩和纹路都不一样,只有滇州大山里最稀缺的鸟羽才会有那样的颜色。
“看见那帽上的羽毛没有?也是下面巫民上供来的,黑崖村的族长在非山洪节的日子里,代行三母的意志和命令,好比中原,皇帝平常也不露面,都是亲信的大臣和太监下令。”
“这小村长看起来很年轻的模样,不会和太监一样,是个阉人吧?”姬长生有点悚然。
其实如果没有骚动,姬长生也会在人群里看见那个少年,他在一片漆黑的人潮里太过显眼,那些华丽的羽毛就是身份象征,为了衬托他的地位,而比那么羽毛更能证明村长地位的,就是他白净英俊的脸了。
滇州的山里很少有那么白净的人,倘若不是每天都躲在屋里,很难会不被太阳晒成小麦的肤色,所以节日里,黑崖村能见到的少女们也都是些小麦肤色的女孩子,日光打在蜡染衣摆的褶皱间,光影在肌肤上流淌,仿佛流动的蜂蜜。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贺野咽了口口水“这么漂亮的小男生,保不准早就给三母拿去玩过了,侍奉三母的黑崖村村长在当地是个很大的官。”
“怎么这么说?”姬长生吃了一惊“贺头儿你可要声音轻些,这是大不敬啊。”
“喔喔”贺野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周边一片巫民皱着眉毛看向他,尽管语言不通,贺野话里那股子猥琐是藏不住的。
“抱歉,抱歉。”姬长生苦笑着双手合十,向附近的巫民点头致歉。
身着华服的男孩高举一罐冒着热气的陶罐,那里面显然是蒸熟的食物,飘出一股热腾腾的米香,还没吃过饭的两个人都是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身为黑崖村村长的男孩走到人群的尽头,一步一步踏上祭祀广场的阶梯,郑重的唱着奥妙晦涩的滇民方言,在祭祀的大坛上来回走动,人群静极了,一个个闭上了眼都是虔诚的模样。
姬长生也学着周边的人,揣测了两下,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只用嗅觉去触碰那股飘出的米香。
渐渐的,嗅觉开始放大,他居然真的闻到了清甜圆润的米香,和远远闻到的不同,仿佛近在矩尺。
“蛊。”贺野冷不丁的冒了句话“那罐子里头有蛊,村长的唱歌声音把蛊唤醒了。”
姬长生流了道冷汗。
“不过不打紧,不是害人的蛊,让巫民吃开心点的小蛊而已。”贺野又耸耸肩,努力抽动鼻子大力吸气,好像多吸几口就能挣到似的。
“那个男孩在唱什么?”
“先祖护佑,稻穗饱满,免受天灾虫害,大概就这些。”
“要唱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老哥哥我也第一次参与,上一次在六寨里办这个的时候,我喝醉了,宿醉到第二天中午,一起来就看见有人把糯米砸我脸上,给我鼻血都砸出来了。”
“是以前喜欢贺头儿的那个女孩吧?”姬长生笑笑。
“记不清了。”贺野哼哼“只记得下手很重,糯米冷了,特别硬。”
一阵无言,姬长生站立在人群里,默默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热气飘到鼻翼下,姬长生缓缓睁开眼,一节用来盛米的舀子伸到了姬长生的面前,站在前面的巫民已经走了。
打饭的人是巫民的女儿,个子不高,但是从上往下看去,腰肢纤细胸部丰盈,当她抬头咬住嘴唇的时候,那双看向姬长生的眸子流着春水般莹莹的柔软。
姬长生不敢多看,瞥了一眼马上错开目光,双手接过女孩施舍过来的糯米饭来,点头弯腰感谢。
量很少,只是一口的量,咀嚼几下甜滋滋的味觉马上蔓延上舌尖,确实是饱满的粮食作物,哪怕在中原,不到丰收的时节,秦国地主家里也吃不到这么香甜的白米面来。
贺野大大咧咧的和女孩指手画脚,又多要了一手糯米饭,吃相不佳的全部送进腮帮子后冲少女挤眉弄眼的笑笑,转头就跟着姬长生往后方离开。
“那女孩对你像是有意思”贺野一边嚼一边撞姬长生的肩膀“她刚才看你的样子可娇了,那眼睛,啧啧,这儿像姬兄弟你那么清秀的外乡人可不多,我帮你认认,保准帮你把那妹子的寨子爹妈都给认出来,待会长桌宴吃饭的时候,直接坐过去,喝完酒你就能和女孩子爬小竹楼了!”
“贺头儿莫笑话我了。”姬长生一阵的苦笑“漂泊在外,身上碎银都没有二两,娶嫁的彩礼我当真是负担不起,况且也没再有新人的想法。”
“咋的,忘不掉旧人?这滇州大山里可以没有彩礼一说,女孩子嫁进门,那是不用你出钱的,倒是更像她把你娶回家来,要添一大笔钱到男方家里去。”
姬长生哑口无言,贺野回过头,又看了眼朝他们二人背影盈盈微笑的滇州女孩,眉眼弯弯的,眸子像是云边的新月一样清明,里面流着仿佛透明的水光。她见了贺野朝他回过头,居然还摆摆手作了个悄悄的小动作,像是送自家的客人一样亲切。
贺野也嘿嘿笑笑,搂过姬长生的肩膀就往离开祭祀广场的下坡路走。
山洪节第一天,除去‘拜新米’,就是‘长桌宴’了。
所谓长桌宴,所有聚集在六寨名义下的滇民,在黑崖村乃至通向六寨的道路上,摆出一条漫长的路边宴席,家家户户的小桌小椅摆在一处,拿出一年中的收获,摆上隆重的菜饭,是为长桌宴。
“本来吃长桌宴,随便哪桌子坐下就能吃了”贺野带着姬长生,来到竹道的长桌旁,神秘的前后扭头看了看“马帮的兄弟们已经坐下开吃了,他们没事,让他们吃吃喝喝去好了,咱们,老守老邪,还有姬兄弟你”
“我?”姬长生忽地感到手里一凉,低头看去。
青铜面具的少年交付给他的玉刀。
“三母不在,咱们就得去见村长。村长...要见咱们,每一个初次来到六寨的人,她们都要亲自过面。”
“好,我知道了。”姬长生点点头“我们走。”
————
“欢迎欢迎,黑崖村的贵客”先前头插鲜丽羽毛的清秀少年在坐椅上起身,微笑着朝四个外乡人弯腰拱手,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这一举动吓坏了贺野,连忙走近了扶起身子来,作为村长他不需要行这么大的礼,作为滇州的原住民,显然没有理解这个中原礼节的严重性。
“太客气了村长,咱们一帮粗人,还要在你们村里蹭吃蹭喝,实在是受不起这个礼。”
贺野人精似的开始卖弄嘴皮起来,将男孩扶回了座位,老守老邪和姬长生三人面面相觑,在男孩的点头默许下坐上为他们摆好的小椅。
摆菜的木桌头上已经摆满了吃食,拿小锅熬煮了一晚上的嫩山鸡,灶台上一直留着的风干腊肉,软糯鲜香的糯米血肠,还有猪肉干巴,牛肉烂熬,猪肉豆腐圆子,油炸竹虫、蚂蚱、以及数不清的,装满了蘸水的小碟小碗。
“今年是我当上村长的第二个年头,因为我的年龄,族里和六寨的老人并不太认可我,好在诸位马帮贵客的到来会帮我一笔大忙”男孩端起青铜觥制成的酒杯,朝众人敬礼“诸位带来的铁器、铜镜、丝织品、瓷器、乃至盐巴与布匹,都是一笔昂贵的财富,黑崖村新建不久,处处都过于薄弱,迁居至此的族人还不曾将黑崖视为家乡,这让我很是苦恼,好在这些东西将会成为他们的家具,让我的族人们更加依赖黑崖村这个僻静的地方。”
“我的名字是朗月铎,在这边的语言里,朗的意思是领袖,男人们的头人,月与铎则是智慧与责任的象征。”朗月铎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的先祖希望我带领山中的子民生活下去,在毒蛇与暴雨中,获得天神的庇护和祝福。”
马帮的老汉子们也急忙一饮而尽,不敢有怠慢。
黑崖村是新建立的城邦,这个城邦还没有第一条属于它自己的马帮线路,如果贺野能成功和这位年轻且急于立足的黑崖村长建立联盟关系,那么这条全新开辟的马帮航路,会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厚财富,并且永远稳赚不赔。
姬长生跟着仰头喝干了,一股腥辣的味直冲胸腔,他没想到会是那么烈的酒,懵懵的低下头,盯着青铜酒杯,觥口嵌着绿松石,圈足刻有雷纹,显然是对待重要客人的规格。
村长注意到了这个外乡人的失神,礼貌的笑笑,开口替他讲解:
“这是我们黑崖村特别酿的酒,名叫...抱歉,我不知道拿汉语该怎么说”男孩挠了挠脸颊,用方言对贺野认真的念了一个词语。
“哦,哦!百虫醉!”贺野恍然大悟,他也一下子喝蒙了,这颜色浑浊如翡翠的酒水完全不像是滇州山里能酿出的酒水,辛辣,烈喉,下入小腹后又隐隐约约流动着一股清凉。
“将蜈蚣、蝎子等活虫浸泡于玉米酒中,加入野生蜂蜜中和毒性,窖藏三年后虫体溶解,酒色如翠石,是上好的酒,希望没有让贵客们失望。”
贺野舔着脸连忙讨好的称赞,老守和老邪在一旁时不时插一嘴,三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的大眼瞪小眼,留下姬长生一个人在旁边夹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咀嚼食物。
他是个外人,终归不是马帮的成员。
这么热腾的食物,若是凉下去才动筷,实在太可惜了。
那坛极烈的百虫醉他也没有多喝了,再稍稍倒了些,留了个杯底,起身回敬时装个样子。
他不是个很能喝酒的人。
朗月铎也不在意,几杯酒水下肚后已经微微酣醉,白暂的脸颊上泛着喜人的火光,和这几个初次见面的外乡人称兄道弟,对外来世界的一切感到新奇,一肚子都是问题。
这个时候他忽然又变成了符合他年纪的男孩,爽朗的放声大笑,一边听着贺野的奇闻趣事,一边在一旁像个学生似的虚心求问,有时候称赞,有时候拍腿大喊,活像一个听书的小汉子。
贺野也很开心,把这个年轻村长哄高兴了,以后的半辈子就不用发愁了。
咀嚼...咀嚼。
食物进肚,目光恍惚。
姬长生忽然注意到一个事。
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空着的座位。
是给谁准备的?他们马帮只有四个人来这里作客,而作为主人的,应该只有黑崖村的村长一个人。
“对了,在喝醉之前,不妨先把正事讲清楚。”朗月铎突然收回手,放下了举起的酒杯。
转眼间他的目光又恢复成了权力者的威严,仿佛先前与马帮汉子们的说笑都是表演。
贺野一下子收起嬉皮笑脸,变成一副严肃的模样来。
“姬兄弟。”
“村长大人,这柄刀交还给您。”姬长生恭恭敬敬的将玉石质地的短刀奉上“我们曾在竹林里撞见一条盘旋在望天树上的蟒蛇,是千年的大蛇,正巧遇见一个佩戴青铜面具的少年拔刀杀蛇,想来,那大概就是这一届山洪节失踪的绣娘。”
朗月铎双手接过玉刀,打量许久,绷紧的小脸裂出一道缝隙。
他叹了一口气。
“你们当真没有说谎。这是六寨祖传的信物,出自曾经的刀母之手,她为了捍卫六寨,死在了乌帕湖河边,我们年年都会去祭拜这位母亲,她曾经的武器也成为了信物,庇佑她的子民...”
“此外,那名绣娘还和我们交换了刀具。”
“交换刀具?”朗月铎抬起头。
姬长生缓缓卸下腰间的刀具,为了表示诚意,他的动作很慢,他知道在他的背后有起码十几个苗疆武士正在监视他们,这些孔武赤裸的汉子拉开的弓,可以在两百米□□穿一只小蝮蛇的头颅,他们就是这片雨林间天生的杀手。
朗月铎看着姬长生的动作,双手再一次接过,这柄刀具沉重的超出他的想象,手腕径直一沉,想来平日里应该不太接触刀剑这样的沉重武器。
“....”朗月铎的面色变了,他拂过充满使用痕迹的刀具绳饰,握住刀柄,推刀出谭——
湛青的刀光倾泻而出,洗的人眸子一片幽蓝。
“雨金刀也是真的。”朗月铎立刻推刀归鞘“你们真的遇见了我们的绣娘,并且身上沾了他杀的蛇王血。”
“千真万确。”贺野表情虔诚“这才千里迢迢赶到六寨,寻求三母的庇护。”
朗月铎沉吟片刻,将刀归置到在自己一侧,姬长生没有说什么,本来也是人家的东西,现在只是物归原主。
“可我有一个想不懂的地方。”
“是哪里?”贺野急忙问。
黑崖村的村长闭上眼,在他闭眼的瞬间,弓箭上弦,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周遭暴起。
四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老守不老实的去摸腰间的□□,老邪的手早就摁在弯刀上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在保持警戒。
“为什么...绣娘要和外乡人交换武器?这柄雨金刀已经钝了,钝的厉害,可除了这柄雨金刀,滇州的林子里再不会有第二柄,能斩开黄金蟒蛇骨的刀。”
朗月铎缓缓睁开眼。
“要么,是你们把绣娘杀死了,在中原,叫做卸货杀人,却又沾了蛇王的血,无处可逃,才来到我的面前伪装成无辜的人。”
“这...”贺野的动作卡主了,面色铁青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那些上了弦的暗处弓箭死死吸引着目光。
“要么。”朗月铎看向姬长生,目光平静“你们,你们这些外乡人的身上,还有第二柄,足以代替这把雨金刀的凶器。”
“是的。”姬长生从容的看着对方“在下的武器也是雨金打造,十一年前,我的君主在关山草原将那柄刀赠与了我。”
“如何证明?”
“雨金刀的刀身极坚极韧,非精良的磨刀石不能磨动半寸。我的身上有携带能磨雨金的磨刀石。”
姬长生早有准备,从腰里摸出沉甸甸的石头来,递给对方
“请村长再多斟酌,我们马帮一行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做几桩生意,糊口罢了。”
朗月铎眯起双眼,打量手里的磨刀石,思索良久。
“好。”
他忽的放下手臂,紧闭双眼。
“先前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包涵。倘若除去黑崖村村长一位的身份,我是很乐意与大家交友的,但是,我得保护我的族人,不受外界贪心和欲望的伤害。今天我见过诸位了,便是代三母见过马帮,你们,可以留在黑崖村。”
贺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请动筷吧,光是饮酒有伤身体,姬先生倘若不习惯喝百虫醉,还有新开的焖锅酒,入口柔和些,是用玉米、高粱、稻谷、蒸煮发酵后的粮食酒,也是我们当地族人平常喝的最多的酒饮。”
年轻村长微微笑着,伸手向一旁示意,立刻就有年轻的姑娘从姬长生的后背走来,纤细如新禾的手腕拧开酒塞,清澈如泉的甘甜酒液斟满了青铜觥,姬长生看向倒酒的手腕主人,正冲着他温温柔柔的轻笑,低着身子,露出一小片裸露出的胸口肌肤。
“介绍一下,黑崖村酿酒大户家的小女儿,我们现在喝的酒水都是她们家自酿的好酒,先前拜新米的过程里,她也跟大家见过面。”朗月铎直直的看着姬长生,微笑“听她说,她对你们中的一个外乡人很感兴趣,强烈要求来了我们这一桌吃饭,既然正事谈完了,大家相安无事,也该主尽客欢,尽地主之宜。”
小蛇般冰凉的手腕缠绕上姬长生的小臂,在眨眼的间隙里她也为自己倒上了酒,从容地坐在姬长生一旁,臂弯交错,望情人般看向他。
姬长生笑笑,本能想要挣开,可对方不由分说的一下子喝干了自己的那杯酒水,眸子闪着春光,挑衅似的将空酒杯露给姬长生看。
秦国男人又一次自嘲的笑笑,他犹豫了一下,也端起青铜觥仰头饮尽。
仿佛一条火龙般的液体冲入体内,姬长生干咳起来,红晕顷刻间冲上脸,像是野火烧上干枯多年的柴草。
女孩儿咯咯地笑了起来,细腻手掌拂过姬长生粗糙的侧脸,凑近了些,近距离观察着姬长生的眉眼。
老秦人也笑笑,不过是尴尬的笑,低着头,避开了女孩的手,女孩只看见了他漆黑的长长睫毛,垂地低低的,像是不迎客的紧闭门帘。
“百来斤谷子只能烤出三四十斤还少的的焖锅酒,却是酵香爽口,三位不妨也尝尝”朗月铎将视野转回去,起身为三人倒酒“只是可惜在下不是女儿身,不能像给姬先生一样亲自伺候各位。”
贺野老脸一红,连忙摆手。
这个清秀的像个女孩似的少年微笑时,让人不经也在恍惚间会为之一愣。
“但没关系,这里是黑崖村,每个姑娘都很漂亮,她们是从所有寨子里精挑细选出的花苞,只为侍奉三母和三母的客人而存在。”
朗月铎作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女孩儿魔法似的从阴影中走出,无一例外的是滇州本土的年轻女孩,肌肤是小麦般的流动金色,垂帘般的银饰下是灵动湿润的圆圆眸子,那是不论一个男人多大年纪,看见后都会嘴唇干涩的美。
没有人能抵御这样的诱惑,这是最原始的美好,它不带一丝邪念。
酒水一盏盏下肚,危机解除之后,滇州的武士们放下了刀戈,原本空荡荡的方桌旁又摆来了几张新的桌椅,村长向新搬来的隔壁邻居微笑问候,贺野一行人也有样学样,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弯腰敬酒。
酒香,肉香,还有年轻女孩儿身上羊羔般的奶香。
老守喝的半醉半倒,扭过头瞥了一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姬长生已经醉了过去,倒在女孩丰润的大腿上,睡的像个孩子。
酿酒大户家的小女儿见了老守,竖起一根纤细手指遮在唇前,古灵精怪的咧嘴轻笑,示意让他不要惊动。
老守心领神会的点头,冲女孩隔空敬了杯酒。
女孩眉眼弯弯的一只手举起酒杯,一只手静静覆在老秦人满是风霜的脸颊上,像是安抚不安的孩子,又是一整杯酒水进喉,可她的脸还是白净的,没有半点红润。
“老贺这地儿的姑娘酒量真好...”老守扛不住了,垂头顿足的摇晃身体,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在隔壁侍奉他的巫民女孩怀里。
“姬兄弟不知道规矩,你还不知道规矩么?”贺野表情没变,伸出大手掐在老守的脸颊上,自己照旧笑嘻嘻的“碰了寨子里姑娘的,要么交出三魂六魄,要么交出肉里面的骨头...我们已经交过一次了。”
“情蛊情蛊,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发作,万一是她们当年骗我们的呢?”老守不高兴的拿肩膀撞了一下贺野,老汉子无奈的苦笑几下。
“喝!喝不死你这个老王八蛋的,干完了这趟,咱们大伙就算苦尽甘来,从此金盆洗手了!”
“喔喔,金盆洗手!”老守高兴起来,连忙端起倒满酒水的青铜觥,和贺野碰杯。
老邪自己一个人和姑娘喝的开心,黄黑的歪门牙看起来像是咧的更大了,活脱脱一副上了青楼的客人。
贺野冲老邪使了个眼神,老邪这才闷闷不乐的收回想要揩油的手。
喝完酒,老守端起青铜觥,仔细观察起来,觥面上雕刻着粗糙的纹样,依稀仿佛是虎豹,狼,雄鹰在荒原上疾驰的模样,天地间空旷寂寥,万里云团下便是草浪滚滚的大地,凶猛的万兽之王狩猎厮杀,追逐间露出的獠牙曲线锋利摄人。
他又抬起头,迷迷糊糊间看了眼盛菜的容器,也是青铜器的规格,代表了黑崖村村长宴席的最高敬意。
不是所有青铜容器内都装了肉菜,最外围一圈是装饰品,面上盖了一层浇筑精美,栩栩如生的人物各自站立,有骑马的持枪武士,有水牛环绕的神鸟,还有些则是什么都没有青铜鼓,用来摆在菜品间,像是为了打扮出上百种宴菜盛在桌上的奢华感。
老守忽然间愣住了。
“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到银乡寨的那一次么?也是长桌宴。”贺野在一旁突然开了口“我们被踩着脑袋压着头提到了寨主的面前,用不熟的土话解释了半天,才放了我们一条小命,在人家吃完后的菜桌上挑挑栋栋,捡还剩了肉的鸡骨头啃,像个流浪的乞丐。”
“记得。那一次我们的货被不知道哪的巫民劫了,还给人家追杀了好几天。”
“那次也是狗屎运大,居然没慌不择路逃到泥沼里,反而撞了条村子出来。”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忘了...那一次长桌宴上,可没有任何像是青铜鼓的碗,你是个跑滇州的老人啊,你难道不知道青铜鼓对当地巫民的神圣么?”
贺野的脸依然平静,微笑着和每一个向他投来视线的人对视,但在须臾片刻,他把自己的脸压的低低的,阴影盖住了他的表情,什么都看不见。
“你想说什么?”
“他们...”贺野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把青铜鼓放上了餐桌。”
贺野的话如同一记惊雷在老守的脑袋里炸开了花,他大惊之下居然将手里的酒觥掉在了地上。
酒觥在地上摔磕了两下,一层外壳居然崩裂开来,显露出原来的觥面。
冷汗从老守的脖子流了下来。
“怎么了么?”朗月铎似乎是注意到了二人的失态,伸手制止一旁侍女的动作,带着关切的态度看向老守。
贺野结结巴巴的开口“他...我伙计好像想去撒尿,我带他一起去,不打紧,不打紧。”
朗月铎笑笑,没说什么。
老守拾起地上的两块青铜,捂着袖子里死死都不松手,面带歉意的离开席位。
老邪见状也点点头,嘴里叼着鸡腿跟着二人就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三人跑到僻静的山林角落,老邪利落的拉开裤子哗哗浇灌野草,老守和贺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扶着树,谁也不先开口。
老贺忽地拉开□□,像是也要撒尿,两只腿却是骤然软了下去,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
“他们...”跑了滇州快二十年的老马帮瞳孔涣散“是当年那批屠了银乡寨的...羌.....羌蛮.....”
老守想起自己将货物里的饼面交给当地人时,他们居然不用说明就理解了用法,此刻也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又低下头看自己带出来的青铜觥。
环绕着太阳的双凤,大凤一齐展开修长的羽翼,对天嘶鸣。
老守彻底失控了,他像见了鬼那样尖叫起来,将手里的觥远远丢了出去。
那是三母才能用的酒器...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时,曾经在尚未崩毁的六寨里见过一次,远远的,手握重权的女人们居于高台,红光照透了恍若透明的青铜酒觥。
老邪拉起□□,本能地抖了三抖。
“我从进村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你们没注意么?没有任何黑崖村的村民们试图驱赶我们,分明我们身上沾着蛇王的血...只有一种解释,那些能闻出蛇血的古滇人,大概都被杀干净了。”
“怎么会这样...”贺野面部狰狞“怎么会...”
真相残酷的摆到了众人面前,以铁一般的坚硬。
『黑崖村乃至六寨都可能不是曾经的原住民』
百年前,北方畏秦的游牧民族南下,羌笛人沿着红河来到古滇国的核心,将古老国度的首都屠戮殆尽。
骑马披甲的蛮族武士一路推进,终于来到了这座巍峨的大山前,高举火把。
他们曾经亲眼见过焚烧银乡寨的大火,几千个日月更替前的六寨大门,三母交替的那个深夜,跨马披甲的武士们血洗祭台,马刀上反着清明的光。
当年竭力逃避的事实又一次摆到了面前,无法逃避。
“是你下给我们的诅咒么...?”
贺野的表情迷茫。
他吐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风从远处吹来,吞没了他念出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