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长生睁着空荡的眼睛,望着巫民家宽荡的屋子大梁。
他很想说点什么,甚至是大喊点什么。
如果他想的不错的话...
他大概马上就要被人巫民家的姑娘给办了。
喉咙里一阵麻痹感,那真是酒么?怎么会有酒的效果和掺了麻叶一样,能把喉咙的每一块肌肉都彻底松懈了?
耳朵传进女孩站在木柜前,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他不敢看。
姬长生竭力试着伸动自己的手指。
毫无知觉。
高大的冷杉木衣柜上嵌了一面青铜镜,姬长生清楚的知道女孩正在通过镜子观察他,在这样的目光后,是女孩不着布料的背颈,光滑细腻...哦,你要问姬长生怎么看到的,他刚刚没有控制住瞥了一眼。
这完全是一种本能,在战场上形成的本能,反光的物体在眨眼间会成为砍向自己的刀剑,这种反应已经成了老秦人改不掉的习惯了。
女孩注意到他一瞬便收回去的目光,立刻开心的笑了起来,接着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在衣柜前整理,结束后扭过头向床边走去。
姬长生立刻死死闭住眼睛咬紧牙关,这场面说来倒有点搞笑,一个孔武英俊历经风霜的外乡男子,被苗疆寨子里的黄花姑娘灌醉了扔在床上,居然还是男方像是要被欺辱了的贞烈模样。
床边传来重物坐下的沉陷感,女孩坐在了床边,用指头卷起头发,悠悠地哼着调子。
“对我的身子不感兴趣么?垂姐姐特别在意的男人啊..黑色瞳子的、外乡人。”
姬长生摇了摇头。
“真的不看一眼?我今年十四岁啦,每个见了我的男人,不管是黑崖村的,还是外面的,都用发了情的目光粘着我的皮肤,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很美,我很年轻,他们都想得到我,不论是这具身子还是身子下的心。”
女孩细长冰凉的皮肤贴在姬长生的脸颊,压低了的声音幽幽在耳边回荡:
“可你对我不感兴趣,你见了我的眸子,就远远的避开,像是...”她咯咯的笑了起来“像是见了吐着芯子的毒蛇,外乡的英俊男人,我是一条毒蛇么?”
姬长生不开口,任凭对方怎么触碰,他也只是低着头,闭着眼睛。
“还是不开口么?”她歪了歪头。
“啊。”女孩忽然惊讶的捂住了嘴“难道...你讲不了话?”
姬长生紧绷了很久,点了点头。
“抱歉抱歉,大概是酿酒的时候麻叶的量重了些,这就给你解酒,好好咀嚼再咽下去哦。”
女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粗糙的叶子来,卷成一团后轻轻塞进了姬长生的嘴里,姬长生用尽全力控制口腔里的肌肉,咀嚼起来。
毒辣的滚烫感在嘴巴里冲撞。
除此之外,还有股淡淡的馥香弥漫。因为草叶是女孩儿贴身携带的,夹着女孩子身上的体香,甜甜腻腻。
姬长生控制自己的两个眼珠子望着天花板,不去看坐在旁边一边笑一边好奇观察他的女孩。
“姐姐说你们是三母认识的人,可你应该不认识三母吧?你什么规矩都不懂,看起来也只是像搭伙在马帮里的外人,笨笨的,呆呆的。我想听故事,听黑崖村外面的故事。”女孩儿双手捧着自己的下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我听说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有望不见尽头的平原,满是白色泥土的大地,没有山,没有蛇,也没有一根树木立在视野里,还有一种很大的湖,湖水是咸的,人浮在上面,不会有水蛭和虫子去咬你的脚。”
望着姬长生又一点点闭回去的眼睛,女孩慢悠悠的开口:“你要是不讲给我听呢,我就在你身上种情蛊,虽然我的阿爹家是酿酒的,但我的妈妈家是水塘寨的蛊师,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是一条她亲手炼制的情蛊虫,可以活很久很久,妈妈说我长大了,有自己自由去和男人们接触的权力了,在我们滇州呀,男人是没有拒绝女孩示爱这项权力的。”
她抬起指尖,展示了一下小小的蛊虫,虫子是紫色的,两根长长的触须在半空中游动。
姬长生闭到一半的眼睛卡住了。
“不用这么害怕啦。”她擦去姬长生额头垂下的冷汗“只是情蛊而已,不会死人的,还是说,已经有人在你的身上种过了么?”
“姑娘...”姬长生终于开了口
“我叫羽涅。”姑娘噘了噘可爱小嘴,挑着蛊虫的指尖在姬长生面前晃荡“不叫姑娘。”
“羽涅姑娘。”姬长生盯着蛊虫,手脚仍然是麻痹的,什么反抗都做不出来。
“嗯。”女孩儿开心的笑笑,将蛊虫收了回去。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姬长生开门见山的坦白“即便在外面的世界,也是一个很老的年纪,年轻的中原女孩只会在父母的授意下,才会嫁给这个年纪的男人,你应该去找一个更年轻的男孩。”
“年轻?我们滇州的六寨子民很少有能活到老去的年纪,大部分的人都死在老去之前,虫蛇,瘴气,粮荒。”羽涅扳着手指,一项项数着“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年轻的,因为他们无法活到那个年纪。而你,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外乡人。”
“我这样的?”
“嗯。”羽涅认真的点头“你看起来像一头...像一头...”
“像一头?”
“没了伴侣的花冠雀。”凝思苦想许久的羽涅想到了答案,茅塞顿开的竖起手指,指着姬长生怔住的脸。
“花冠雀是什么?”
“紫别山的一种鸟,现在已经快看不到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啊,我撞见过一只。”羽涅回忆起很多年前的事情来,双手交叉在大腿前“那是一只好可怜好可怜的花冠雀,一个人...哦不,是一个鸟,在树梢的上空盘旋,悲戚又伤心的来回嚎叫,不止我一个人在寨子里听到,还有好多其他寨子的人也听见了,不知道那头鸟独自飞了多久,又飞了多远,满翅膀都是雨水,原本漂亮鲜艳的,花冠样绽开的羽毛也都枯萎了。”
“是么?”姬长生想象着那个画面,那只疲倦孤独的,曾经美的让人用花冠形容的鸟儿,最终却是独自盘旋,让雨水打湿翅膀,变得沉重而笨拙。
“你,大概原来也是个很漂亮的男人吧?”羽涅凑近了,笑嘻嘻的看着姬长生,姬长生这一次没有避开,他平静的望着羽涅,属于秦人的黑瞳子古井不波。“可你一定经历了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很可怕的过去磨平了你的棱角,捂冷了你的那颗,会因为漂亮女孩而炽热的心。”
“我不知道。”姬长生低低的说。
“不知道?”
“好多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抛在身后。也并不是自己竭力想要忘记,只是,很多天很多年后,自然而然的就忘了。我曾经的确有过一个妻子,可我现在已经把她的脸忘记了。”
“女人是不是美丽的那张脸,对你们男人来说,不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么?”羽涅捧着自己动人心魄的小脸,好奇的盯着他。“你忘记啦,那你就能去找下一张,美丽又年轻的脸儿,她也许比你的上一个妻子温柔,耐心...”
“不啊。”姬长生的声音很轻,他又低了下去,默默的看着天花板“我不记得她的脸了,可我还记得她的背影。有些人的脸很美,可胸膛里的那颗心藏了很多见不得人的污秽,那是在脸上看不出来的。”
“而比如我,黑崖村的小羽涅就是脸蛋也美心也善良的啦。”羽涅嘻嘻的笑笑,上前轻轻捏了捏姬长生的脸,起身从床上站起。
姬长生看着她,这才发现她不是什么都没有穿。
相反,她几乎是全副武装。
黑绸裹住了她纤细的腰身,布帛间刺绣的八百孩童齐声发笑,孩童们的中间是露出獠牙的神兽。
神兽的下方是四幢拔地而起的大山,昆仑、乌岭、玉哀、葵定。
金线恍若游离的锁链,绞住神兽的咽喉——那头巨大的,神话里的畜生正随她转身的动作而啃食昆仑山脚,山脉的刺绣分别绘在女孩的四肢上,乌岭在左膝闪光,玉哀雪线漫过锁骨,葵定峰顶的落日恰好卡住她动脉跳动的位置,随呼吸起伏,每一次布料下的肌骨游走,这幅巨大而古老的壁画都在有生命般的律动。
最后,两环巨大的落日围绕大山,是这幅壁画的背景,大山便是六寨的寨门。
先前那些衣物摩挲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她一件件脱下自己衣服的声音。
反而是她正在一件又一件穿戴的动静,这件巨大的,为了祭祀用的神衣简直如同一件甲胄,从里到外层层叠叠,小山般堆在女孩纤细的躯体上,臃肿华贵。
“好看么?”羽涅灵巧的转了个圈。
“好看。”姬长生诚实的点点头。
女孩儿又一次咯咯捂嘴笑了起来,她回头望向打开了一缝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将头半探进来,望着房子里的一举一动,像个不满的松鼠。
“时间要到了,别玩了。”
姬长生愣了一下。
是前夜里替他治病的萨满弟子,阿垂姑娘。
“知道啦知道啦,垂姐姐别生气嘛。”羽涅扭捏的提起裙小跑过去,乖乖缩下头,好让对方方便把一盏厚重的银冠头饰扣在自己的头上。
“贪玩,以后你若是找丈夫,也像这样找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家么?”
羽涅吐了吐舌头“只是好奇而已。”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阿垂望了一眼依然动弹不得在床上的姬长生“不要乱走。”
“知道了。”
房门被女孩们关上。
寂静。
好像这几天里,总是被架到房间里躺着,像个病弱的老人...
姬长生深呼吸一口,试着动了动身体。
麻痹感舒缓一些了。
缓缓起身,姬长生扶着床沿,坐起来。
房间只有一扇很小的石窗,房间里四处飘荡着尘埃,看起来是间很久没有人使用过的屋子。
他走到石窗旁,推开一线——
入夜,黑暗编织而成的崖壁间,一线火光流动,那是黑崖村们祭祀游行的队伍。
陪着青铜面具的滇州古民们高举火把,火光在竹子铺成的走道上蜿蜒,照的上下一片通明。
姬长生将目光慢慢下移。
崖壁的最下方,厚重的泥沼悠悠蜿蜒,在那些无光的沼泽上,游动着古怪的光。
光?
姬长生怔了一下。
流动的泥沼间怎么会有光?
他定睛看去——
这一眼将他惊的向后退了半步,深渊般的崖壁底部,万千条昂头游走的蛇群攒动,密密麻麻,那些光是火焰从上方打下来造成的反光。
遥遥的,有一支粗壮的蟒蛇停了下来,仰起带角的蛇头,闪烁着鬼火的蛇瞳在百米之外,对上了姬长生的目光。
姬长生的瞳孔一点点放大了。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蟒蛇停在原地,望着姬长生的方向,这画面恐怖而诡异,姬长生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越来越多的蛇瞳向他投来目光,远远的,像是滇州的哪个神复苏了,借着这些蛇的眼睛,在凡俗间凝视着他的灵魂。
姬长生摁着自己的胸口。
“蛇王血...起作用了。”
铃声,缥缈的铃声从远处传来。
姬长生抬起头,身着神衣的两个女孩分别站在两条对立的竹道上,她们脱去草鞋,赤足而立,在一片火光编织而成的舞台上翩翩起舞,铃铛就别在神衣的袖口和裙边,她们每一次伸展自己的柔软四肢,都会有清脆铃声在天地间响起。
起初节奏舒缓,她们圆润娇小的足尖点踏转圆,后来舞蹈越来越激烈,赤足用力的击打在竹道上,铃铛声如雨后的春笋从大地上破土而出,这一幕吸引了蛇群的注意力,它们转而将目光放在两个跳舞的女孩身上,蛇信子嘶嘶的吐出收回。
神衣在火风中起舞,八百稚童和天神的侧影转瞬即逝。这是祭给谁的舞?轻灵,却又肃穆,无从拒绝,无从逃脱,蛮昧原始。
哗哗的液体从竹道两侧浇灌下去,像是突然降下的暴雨。
最明亮的一束火光出现在献舞的神女们手里,她们正在跳尽最后的步骤,明灭起伏的风中,蛇群意识到了危险,暴怒着沿石壁间攀爬,蛇群堆积成可怖的阶梯,一层一层向着黑崖村攀爬袭来。
姬长生抓紧了窗槛,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这么多数量的蛇...一旦真的爬到竹道,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将目光投向正在献舞的两名女孩。
阿垂和羽涅的装扮一模一样,样子也是如出一辙的高挑和纤细,二人都在跳着一模一样的舞,姬长生分辨不出来两个人谁是谁。
为什么还不掷下火把?究竟在等什么?
在蛇牙将要触碰到女孩们赤足的刹那,神衣的舞动缓缓停下步伐。
天地间恢复了寂静。
女孩们轻灵的站在竹道边缘,崖壁远处吹来的风掀起她们的银饰和长裙。
火光抛出一道曲线,分别向着她们对方的崖壁坠去,在火把触碰上淋满黑油的崖壁瞬间,熊熊燃烧的光从黑暗中爆开,在一次呼吸的瞬间,点燃了整一条在崖壁底部游动的蛇群。
光芒冲天而起,炽烈的火焰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瞬间吞噬了崖壁下的蛇群。蛇群在火海中疯狂扭动,发出刺耳的嘶鸣,仿佛无数冤魂在哀嚎。
火焰映红了整片夜空,黑崖村的竹道在火光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滔天的烈焰吞噬。
姬长生站在石窗前,瞳孔中倒映着那片火海。他的手指紧紧扣住窗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火焰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蛇群烧焦的腥臭气味,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远处的竹道上,阿垂和羽涅依然站立着,她们的银饰在火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孤独,仿佛两尊被遗忘在时间尽头的雕像。
姬长生的目光落在阿垂的身上。
她的神衣在风中轻轻摆动,八百稚童的刺绣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佛那些孩童正在火焰中欢笑。
她的脸被银饰遮住,看不清表情,但姬长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穿过火海,直直地望向自己。
火焰渐渐减弱,蛇群的嘶鸣声也渐渐消失。
崖壁下只剩一片焦黑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黑崖村的巫民们开始欢呼,他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仿佛在为这场胜利庆祝。
巫民们拍打自己的胸膛,齐齐歌唱:
『萨————哝————萨』
『好地方的诺玛阿美,哈尼认作新的家园,哈尼建起最大的大寨』
『最大的头人叫乌木,哈尼都听从他的支点』
『神赐的诺玛好地,哈尼又把蘑菇房新建』
黑暗再一次铺天盖地的袭来,淹没了这座在火中光明如昼的小小城邦。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姬长生的声音像是梦呓。
隔得远远的,阿垂轻轻抬起头。
铜铃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