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轰然倒下。
“好可惜,没有镜头捕捉到这个场面。”女明星抑扬顿挫的嗓音透着真情实意的惋惜,她扯了扯被血渍浸染的长裙,身姿摇曳地走向海因烈,眼角瞥向门口,露骨地双关调情,“少将阁下真是挑剔,够快了?”
海因烈英挺的面上挂着残酷的微笑,他没有回答卡特琳娜,只牢牢盯着显然对他有周密计划的三人。但当卡特琳娜靠近时,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
卡特琳娜活泼的绿眼也看向门口,她手上鲜红的刀尖方向一致,“那个时候,你们当中的谁命令我别动的?”
2V3的局面,初步形成。
雷雅冷静看着对面,她在这个世界已见过太多杀戮,自己都真实地死过两次。
他们原本也不认为海因烈会乖乖就范,何况对方才两人。
但他们毕竟还在皇家光棱厅内部,加上地上这个插曲,时间有限。
在任何人行动或再开口前,雷雅侵入了卡特琳娜的意志。
……跟昆塔有些不同,但没有真正的阻碍。她无暇深究,直接下达命令:
[直到我允许,勿动、勿听、勿视、勿言,明白?]
卡特琳娜一瞬之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提线木偶,她立即回复:[明白。]
雷雅眼睁睁看着那双橄榄绿的眼睛失去神采。
这一霎,她脑中没来由地晃过一片虚无。
到底是她在动用蜂巢的权力,还是蜂巢在掌控她?之前那该死的使命感又是怎么回事?
尽管乔格和苏尔梅特先前知道昆塔的事,也才见证了雷雅在18条通道上发布指令,但亲眼见到她控制另一个人的意志,仍然是不同的。
乔格对此更为不陌生,他想起在深海时,她从另一个维度下达的无上命令救了他。
如那两个人一样,海因烈也感知到了雷雅强行开启了与卡特琳娜之间的通道。
不仅如此,海因烈切实地感觉到,他怀里的温暖身体像一下子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不受自身控制的躯壳。
清理者扫描时,他也收到了“别动”的指令,但他不是非遵守不可,他只是选择按兵不动。然而,这条指令,对卡特琳娜而言,是不可违抗的命令。赫博的分析果然没错,他说变异人内部存在狼群般的等级差异……
雷雅立即压下不合时宜的分神,与苏尔梅特默契地快速对视一眼。
乔格的灰眸微动,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海因烈则更是敏锐,天生的掠食者本能让他嗅到了危险的转向。
他很清楚雷雅之前没有攻破他的防火墙,但她现在有苏尔特尔的帮助,他们合力连现实都能扭曲……
他不怕死,但他从来不想死的毫无价值。而让他交出“自由意志”,比让他死难受百倍。他脑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已经够他妈恼人了……
“不必如此。”海因烈抢先说道,“我是个听话的囚犯。”
雷雅根本不打算理会。但,她没有等到苏尔梅特的生物能量场作用。
她问:[?]
苏尔梅特:[驱动一次很费力的,小姐。这是荣克最恐惧的事,核武威胁目的已达到。]
这家伙真是一如既往的“小气”,效率至上……雷雅心想,也行吧。
“表弟,”海因烈又看着乔格道,目光故意在雷雅和苏尔梅特之间流转,透出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冷静,“看来我不在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周,雷雅小姐和苏尔特尔的默契突飞猛进啊……”
“闭嘴。”乔格的声音比刀锋更冷,他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躯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手套。”雷雅紧接着道,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海因烈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他们知道了。这是为什么他们在这里,这也是为什么雷雅说对他“好奇”。但他同样判断出,他们暂时不想要他的命。
短暂的停滞后,少将脸上掠过一丝无赖的笑容,碧绿的眼眸直视着雷雅:“只有手套吗,小姐?”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慢动作,摘下了左手的雪白手套。
不出所料,那只曾被拆信刀贯穿的手掌完好如初,没有任何伤痕,仿佛一周多前驱逐舰上的那一幕从未发生过。
乔格一瞬移动到对面,他从一动不动的卡特琳娜手里拿走那把滴血的短刃……
“我确定能长回来。”海因烈就像洞悉了乔格的意图,不但坦荡承认,还大方把手伸了过去,“但如果你们坚持要在这做实验……随意。我说了我会配合。”
“行了,你跟我们走。”雷雅道,“希望你一直这么听话,少将。”
“当然,我的小姐。”海因烈重新戴上手套,心中也在思索,他对他们有利用价值。他看了一眼地上还在流血的尸体和呆立的卡特琳娜,主动接过了话语权,“但在此之前,得先把这里的垃圾清理干净。这是卢卡斯的人,从我回帝都就像苍蝇一样黏着我……”
少将正说着,乔格走至墙角一个与大理石纹理融为一体的金属面板,他手指快捷地操作,几秒后一个垃圾处理口似的通道出现在了墙面上。
海因烈的眉眼显露出极短的诧异,但他再回想脑中那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竟又觉得这理所当然。
乔格将尸体拎起,和短刀一起投入了处理口。金属滑道随之传来闭合的声音。
“光棱厅的生物废弃物处理通道,进去的东西,连一个原子都不会剩下。”海因里哼哼笑道,“表弟的功课真是做得完备。”
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只剩下一滩刺眼的正在凝固的暗红色血泊。
“好了,苍蝇处理掉了。”海因烈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语调,仿佛被压制的人不是他。他用那只完好如初的左手指了指地上的血迹,“但这东西,可比尸体麻烦多了,清理不干净,卢卡斯的老鼠们能分析出死者一个星期前的晚餐。”
乔格的手指继续在金属面板上操作,待他停下,擦掉指纹,地上的血迹边缘,大理石的缝隙中升起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雾气如同有生命般迅速覆盖了血泊,还有沾血的红裙,发出一阵轻微的嘶嘶声。
不过几秒钟,雾气和所有血迹一同蒸发,地面光洁如新,连一丝血腥味都未曾留下。
海因烈鼓了两下掌,“表弟对光棱厅了如指掌。否则,卡特琳娜刚才就太任性了,不是么?”他说罢转向雷雅,“还请雷雅小姐告诉卡特琳娜……”
雷雅正在做:[独自离开光棱厅,你不记得这一切和我们。到家以后你就是你自己了。]
乌诺表回归原状,苏尔梅特说:“外面没问题。”
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卡特琳娜僵硬的身体恢复了柔软,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看任何人,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开了洗手间。
四人也先后走出洗手间,海因烈被夹在中间,走得却像是在自己宫殿里散步。他们若无其事回到了宴会厅。
宴会厅里,悠扬的弦乐早已停止。
靠近舞台的一侧,是围绕着张量集团高管和军方强硬派形成的纯净派。他们神情愤怒,低声议论着安保的失误和必须采取更严厉手段的必要性。
而在大厅的另一侧,更多的贵族和科学家则围着播放着皇家实验室丑闻的全息新闻,脸上写满了震惊。
“我们是在抓捕怪物,还是在变成怪物?”一位年长的科学家颤声问道。
恐慌和猜忌的暗流在奢华的穹顶下涌动,每个人都在用眼神审视着身边的人。
雷雅一眼扫过大厅,海因烈的战略已经在起作用。看他那充满表演欲的凌厉侧脸,他心中定是颇为得意送了艾许上将这份“大礼”。
就在这时,卢卡斯.艾许穿过人群,径直向他们走来。阿彻与他一起,表情刻板。想必这才是海因烈今晚给阿彻的任务。
“今夜帝国在全世界媒体面前颜面尽失,公主殿下极为不悦,已经离开。”卢卡斯一一审视四人,目光最后定在海因烈身上,秘书长讥讽道,“少将倒是好心情。与卡特琳娜在洗手间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她刚刚离开……”
“你是嫉妒还是想旁观?你尊贵的未婚妻要是知道,可不会满意。”海因烈懒散地看着卢卡斯,干脆默认了那份桃色指控,他又假惺惺道,“此事我也感到暴怒,军部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比如成立追查小组,随时可以算我一个。”
“岂敢。”卢卡斯尖锐地回道,“已经有人对少将护卫科考船一事颇有微词了。这种小事,还是我的部下来吧。我看,就是有内奸混了进来。”
他这是暗讽海因烈护航皇家考察者号失败。虽然帝国对外肯定是推到吞加的罗伯特上校身上,但在内部,艾许上将必然不会满意。
不等海因烈反应,卢卡斯的眼光去到了另外三人身上,“对了,公主殿下离开之前,还问到苏尔梅特博士……”
海因烈夸张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大厅的沉闷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一双碧眼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雷雅的反应。
雷雅警告地白了他一眼,她的余光瞥到乔格那双幽深的眸子也在看她。
卢卡斯没有被海因烈的举动影响,他一改强势作风,言辞诚恳,“相信罗幕博士也不想见到信仰者信仰崩塌。”
苏尔梅特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少将阁下,您准备回去了?”阿彻适时插话。
海因烈直接转身,“我和我的表弟、雷雅小姐,还有我的挚友苏尔特尔去喝一杯。没准我能劝罗幕博士出来说两句。”
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卢卡斯听的,让特务头子挑不出一点问题。
之后,四人走向VIP通道。
通道外,一辆黑色的带有帝国纹章的加长轿车早已静候。车内并无司机。
车门自动打开,海因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上车吧,我的绑匪们。”他悠悠地说,“你们说去哪,就去哪。”
豪华温暖的车内只有海因烈轻松的口哨声。
“许久没去黑森林。”口哨声停止,少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苏尔梅特,“尤兰达还是小时候更可爱。她总是站在你那边,可能因为你们都是紫眼睛,托尔的后裔?不过,你们还真是不把那个废物公爵放在眼里,公然调情……”
“调情?”正在操控智能表的苏尔梅特一抬紫眸,冷冰冰地反问。
“这不会管用。你又对了,苏尔特尔。”海因烈模仿着清理者扫描时公主和苏尔梅特的对话,“这对你们来说,不是调情是什么?非得像我和卡特琳娜一样?拜托,不是尤兰达的意思,谁敢把你安排在皇室一桌。”
苏尔梅特没有再理会海因烈,只望了望车窗外远去的帝都权力中心。
爆炸新闻让宁静的街头多了扰动,但也淹没在圣诺斯堡严格的安保下,阴影处间或传来闷沉的枪声。
“雷雅小姐怎么看……”海因烈不甘寂寞,换了个人试探。
“安静。我在想事情。”雷雅心里盘算着时间,罗与非应该已经到疗养院了。
“遵命。”海因烈轻浮应下。他看着幽暗光线下她精致清冷的脸庞、修长脖颈间跳动的颈脉,还有她身旁乔格那张冷峻的面孔,脑中情不自禁浮现少男少女的亲密画面。犹如柔软的致幻剂,侵蚀他骄傲的钢铁心脏。与此同时,他该死的还想掐死她。这更不妙,她可是危险和机遇并存的重要棋子……
他又不是那只愚蠢的章鱼,瞧瞧它现在葬身何处?
少将毅然扭头,灼灼眼光只在自己袖口的金色家族纹章上,他从冰箱里取了瓶烈酒出来。
此后,海因烈接了两个简短的电话,一个与皇家实验室的曝光有关,一个是清醒过来的卡特琳娜问尸体处理没有,他不加掩藏地通话,向“绑匪们”表明了自己合作的诚意。
夜色极深。
不久,疗养院嶙峋的雪白尖顶出现在了车灯前方。
加长轿车平稳地停在古老的石板道上。
宏伟长廊的一盏巨型吊灯下,伫立着两个身影和一个机器人。
下车前,雷雅的目光与乔格交汇了不到半秒。
乔格即刻推开车门,海因烈也心照不宣地跟了下去,两个高大的身影很快没入长廊另一侧的阴影中。
静寂的雪夜里,只有海军少将自视主人般的声音回荡着,“表弟,这座疯人院,我比你熟…… ”
雷雅和苏尔梅特下车后,一同走向那盏几个世纪久远的孤寂吊灯。
罗与非穿着深棕的长款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遥望那两个早已不见的身影,好像对学生和老板的走近浑然不觉。
罗夏静静地看了看姐姐沉思的侧脸。他能感觉到与非知道了一些事,但抵达半小时,与非几乎一言不发,甚至没有谈论今晚那条震惊全世界的骇人新闻。
被曝光的皇家实验室监狱看上去比吞加海军基地的秘密监狱更惨无人道。
然而,罗夏内心深处明晰,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或许与非同样参与了,对变异人更残酷的实验。
罗夏从小对“正确”和“错误”的认知,都建立在数学和物理学的基础上。他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伦理道德,他只是没法切身体会普通人的心理。
好比他对制造反物质感兴趣,巴图大元帅给他最宽松的环境和经费研究,他就研究。至于巴图的武器目的,至少在他完成研究之前,不在他考虑的优先级。而与苏尔梅特博士合作,为雷雅和乔格的身份保密,更是在这种求知欲的指引下,让他作出隐瞒姐姐的决定。
罗与非的研究对象是生物体,这决定了她和罗夏天然对伦理道德有不一样的感受。一方面,她比罗夏的道德感更强;另一方面,她从小就明白,为了一个伟大的事业,个体的牺牲是必要的,而作为一名有天赋的著名生物学家,她比任何人都理解竞争的残酷。
“晚宴怎么样?”
就在雷雅和苏尔梅特走到他们面前时,罗与非仿若陡然发现了来人,突然问道。
雷雅言简意赅地说:“喧闹。”她能听到罗与非平静的表面下,逐渐加速的心跳,她也早已察觉到罗与非在努力掩饰眼中的惊恐。一个多月的时光,很难说雷雅和罗与非建立起了多深厚的师生情谊,但她的确对罗与非有足够的尊重。“罗教授,我们进去谈,好吗?”
罗与非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老师今晚怎么样?”苏尔梅特这时问。
罗夏轻声说:“爸爸见到与非后,情绪不太稳定……”
“我让乌诺给他打了一针。他睡了。”罗与非接过话茬,望向苏尔梅特,“你肯定知道。”
“博士今晚很忙,这种事我才没有……”乌诺叛逆的机械音响起。
“乌诺。”苏尔梅特叫道。
乌诺不再说话。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冬夜呼呼的风声。
众人去到温暖的壁炉大厅,落地钟刚刚敲过十二点的钟声。
罗与非自顾自地倒了点温着的热红酒,她的手些微颤抖。她也给雷雅递去一杯,雷雅摇头。眼见着博士导师将杯中深红液体一饮而尽,马上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然后,罗与非终于鼓起勇气,近乎审判地看向雷雅,在午夜极致的静谧中,用尽全身力气,字斟句酌地说:“贾思敏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