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主任办公室，路过医生办公室门口，里面传出讨论声:“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没数吗？吹嘘的厉害，还号称狗屁金刀医生……”

    “就是，顶着帝都回来的名头，认不清现实。残疾人就得有点儿残疾人的认知，回家当个富家少爷不香吗？”

    “可不是么，充英雄拖累全科室一起吃锅烙，自己身体那样就该申请去行政……”

    激烈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徐希辰驻足听了会儿，直到路过的护士大声喊了句:“徐医生好……”

    声音戛然而止，回归平静！

    七楼，两个小时候后，徐希辰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右手摩挲着标有“主治医师徐希辰”的工作牌，放进身侧衣服口袋。医院花园里满是散步休息的病人和家属，一番温暖祥和的景象。晴日当空，阳光穿透一切，分外刺眼。

    “徐哥哥，徐哥哥......”

    “佳豪今天有乖乖听话，按时吃药......”

    小男孩儿声音里透着雀跃，童真稚嫩的脸上带着病态，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纯净美好，迎着徐希辰欢欣而来。

    小男孩儿名叫尹佳豪，今年九岁，系统性红斑狼疮晚期，是徐希辰的患者。由于常年生病，身体代谢异常，他的肚子被撑得极大，上面插着多条管子，每一条都将孩子的皮肤刺破，深埋进肉里，靠透析维持生命。徐希辰见过机器一遍遍抽取他的血液，一遍遍循环滤过，又一遍遍送回他体内的整个过程。

    妈妈全程无声抽泣，他却强扯笑容安慰着：“妈妈不哭，等佳豪好起来，长大了也要像徐哥哥一样做一名好医生......”

    很懂事的孩子，却过早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前几年爸爸在得知孩子病情之后就狠心抛弃了他们，妈妈将家里唯一的房子卖了给他看病。他是徐希辰从省医院借调过来后接手的第一位患者。徐希辰专攻骨外，跨专业对病情帮助不大，曾多次建议他们去大城市接受前沿专业治疗，可在昂贵的医疗费用面前，生命一文不值，贫穷的人不配生病......

    在这座教育医疗资源严重匮乏的小县城里，到哪儿找术业专攻能救他命的医生？打徐希辰过来后，诸如此类的疑难杂症患者大都被安排在他负责范围内。以前年纪小，不懂生活艰辛，不懂世事无常，更不懂几万块钱会剥夺救命的权利，决定生死......

    不公平吗？他摸了把自己肿痛的腿，不公平呀，可人生本就是不公平的不是吗？这些又何尝不是支撑自己走到现在的理由？每个患者都将活下去的希望压在自己身上，蜉蝣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他只能多做些，改变些。

    其实很多时候他是真的很忙，并非敷衍亲妈。经常连轴转，累到不行就在休息室凑合一宿。针对不同患者开展个体化治疗方案，没有人能像老师在身边给出建议和指导，只能顶着压力不停地摸索，自己看文献找案例，联系不同领域有经验的专家朋友寻求帮助，他想对得起每一份重托。即便如此，大多数时候，徐希辰还是感觉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力所不能及。

    藏匿起心思，弯下腰，让自己与他平齐。徐希辰摸着孩子的卷发，眼中浸满怜爱温柔：“嗯，佳豪最乖了......”

    年轻妈妈随后而来，徐希辰直起身：“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国外的师兄刚联系到一家上市公司，他们正在开展最新特效药的研发，已经进展到临床三期了，我们会尽力为佳豪争取机会......”

    妈妈疲惫漂亮的眼眸里顿时噙满希望，闪烁光芒，激动感谢：“太好了，谢谢您徐医生......”

    徐希辰很是动容：“嗯，我也很高兴......”对于一名医生而言，没有什么能比他的患者医治痊愈更欣慰的了。

    眼前的年轻医生英俊不凡，在阳光下更显英俊挺拔，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母子二人很庆幸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徐希辰，技术一流，人品贵重，医德高尚。承担了他们大部分的医疗费用，帮助他们申请就医资金，到处寻找能救佳豪的一切办法......就像一束及时的光，照亮了他们黑暗的人生。

    但她更知道他是名残疾人，一位身体有缺陷的人能站在医疗一线，他所承受和付出的远超常人。听过太多以他为中心的窃窃私语，佩服羡慕的，嫉妒怜悯的......

    曾多次观察过他超负荷工作后踉跄的步伐，见过他边写病历边揉搓膝盖的场景，令人敬佩又心疼。

    “徐哥哥，照顾你的姐姐是你女朋友吗？她好漂亮呀，笑起来好好看。”尹佳豪仰着头问。

    “前几天听说您晕倒了，就想带佳豪去探望。恰巧遇到了那位姑娘，大家都说是你女朋友，漂亮又会疼人，徐医生好福气......”

    “姐姐人很好，还和我打招呼呢，我还看到她偷偷亲徐哥哥了......”

    “......”

    “后面我应该很长时间不在医院，接下来向医生会是佳豪的主治医生，具体情况我已经和他沟通过了......”明明是艳阳高照，他的声音却听出了苍凉。

    徐希辰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的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在熟悉的地方很容易放松下来，大抵心安即是家，这是他选择回南湘的原因。身体放空，思想也跟着放空，从前老徐和沈老师一直很忙，一位弃军从商，立志白手起家，在南湘崛地而起；一位师以匠心，立志要春风化雨，桃李满天下。妥妥的事业型组合，徐希辰一直认为事业是他们的真爱，自己是个意外，其实很多细节上是不太懂该如何和他们相处的。徐希辰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性格上多了点儿张扬不羁，打架斗殴的事儿没少干，触碰底线原则的事儿一件没敢干。

    爷爷对徐希辰的教育是倾尽心血的，身体好，学习更要好。每周两节书法，两节钢琴，两节素描，一节跆拳道，一节游泳......每隔一年调整一次，全凭徐希辰表现增减。在这样的压迫下，徐希辰变得目标明确且自律，学什么都快，通关达标就可以脱离苦海，并且自己提出来的要求都会被满足。

    爷爷带他走过不少地方，更支持他去过十几个国家：“年轻人就应该多出去走走，多见识一些人和事，多思考自己的人生，无论是将来从事的行业，生活的城市，未来的伴侣，都应该深思熟虑地选择，见天地，见众生，才能见自己......”

    他见过圣劳伦斯的眼泪划破天空，感受过维也纳欧洲音乐之城的松弛感，参加过医疗队远赴非洲救援，也曾在没有信号的贵州深山里支教......

    做这些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徐希辰，还没有截肢，还没有生病，还没有背负人命，还没有失去为他提供引擎的爷爷。

    这么多年的精心栽培，自己现在所剩下的只有满目疮痍。随意踢踏着脚下的石子，左右脚轮换，连踢好几次，停下动作。右脚的触感真实，左脚呢？毫无知觉的机械麻木，这是假肢，不是自己真实的腿和脚了......

    这些，爷爷他，不会知道了......

    夏末的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打落在地面上，留下阴影，斑驳陆离。回忆被拉得很深很远，深远到徐希辰刚刚记事时。记事起爷爷徐远山就告诉过他，自己有位有着过命交情的老战友叫慕峰，一家人定居在帝都。他们家有个漂亮可爱的妹妹，是慕爷爷的孙女，两位老人曾经一起走过万里长征路，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的兄弟情徐希辰如数家珍。

    顺其自然，两位爷爷很希望他们长大后能结秦晋之好，再续老一辈的情谊。在家里相册中存有一张最早的照片，是两位老人分别带着五岁的徐希辰的和慕家小妹妹，站在南湘大桥上，拍下了他们的初相见。

    各自生长，一路张扬高走的徐希辰小学连跳三级后，16岁以全市理科第一如愿考上了帝都医学院临床专业，本硕连读七年，成了南湘所有家长心目中的“别人家孩子”。

    多年后，两人再次相见，帝都的金桂沁人心脾，荷花满池，桂香十里。慕彤在新一届的医学临床技能竞赛上一鸣惊人，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和徐希辰打成平手，分庭抗礼。高分双夺魁，如暴风席卷般刷爆了帝都医学院的各种消息渠道，那年他大三，她大一，成为至今无人打破的记录。

    大学五年，徐希辰一直保持着专业第一，无人匹敌。慕彤不甘落后，同样保持了三年的专业第一。手上拿着厚厚一摞荣誉证书，漂亮的脸上志得意满：“希辰哥，这是我给自己打下的江山，一点儿不比你差......”

    “希辰哥，总有一天我会刷新你临床医学天才的所有记录......”

    “希辰哥，今年KPI达标，两篇SCI已发，国奖到手。我们可以去桂林游龙脊平安大寨，看漓江山水，尝尝腊肠炒干笋......”

    三年里，陪着他看过大江南北的风景，陪着他参加一场场的比赛，陪着他在实验室自习室熬过无数个通宵......

    爱意从未言出口，却是什么都要和徐希辰比。后来徐希辰才知道，自己小学时连跳三级，她就默默在帝都追着跳了三级，是多么骄傲要强，炽烈耀眼的姑娘呀！

    那时候的徐希辰年少气盛，一心追求“问鼎书山夺桂冠”，想成为帝都医学院独一无二的天纵之才，想成为老师最骄傲的学生，想成为医学界不可逾越的里程碑......

    后来才明白总有人会打破纪录，总有人比自己优秀，哪有什么独一无二！

    不赞成两位爷爷的“包办婚姻”，一直当她是亲妹妹，如此上进优秀的妹妹就该配最好的人，而他徐希辰差得远呢！外面的世界很大，她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该圈禁在“世交”的牢笼里，未来可期。徐希辰没存其他的想法，更忽视了少女对自己暗藏的情愫......

    爷爷总是叮嘱自己要好好照顾她，如果能分出点儿心思，早点儿发现就好了......

    车祸前他们已经申请到了国外全免留学名额，他们会继续深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未来，可那样鲜活的生命就硬生生折在了自己手中......

    过往的一幕叠着一幕，层出不穷，她故人已逝，他紧锁其中，如困兽之斗。一边回忆更多，一边扼制自己深陷其中，在两相矛盾的病态里挣扎数年。

    心头的刺痛猛然袭来，势不可挡，将他紧紧裹住抓牢。复杂交织的情绪像网罗一样将他扣牢，内心波涛翻涌，全身开始紧绷发颤，该死，山雨欲来，又是发病的征兆。快速从无人售货机里买水和着药服下，强迫自己放松，转移思绪，抽离。直至落日西沉，暮色霭霭，才稍有缓和。

    西斜的阳光投照在阳台上，咸蛋黄俏皮地追着光影撒欢儿。赵然曦将第一次“进家门”的仪式感做足，该拍的拍，该看的看，订了换洗衣物和最爱的鲜花，送货到家。此刻正拿着猫条逗着小家伙，要看一只猫是如何在猫条面前折腰侍主。

    极限拉扯三次，挺直了腰板的咸蛋黄无论如何也吃不到近在眼前的猫条。瘫卧在地板上，生无可恋：“喵......喵......喵......”

    “叫妈妈，叫声妈妈就给你吃......”

    徐希辰凝视着手机上传来的清晰界面，落日的金色残光凋落在她那张明媚的脸上，俊逸的脸上勾出一个缱绻的笑容。画面上的一人一猫，一个比一个顽皮，像足了一家子的模样。

    【教育孩子要讲究方法，循序渐进......】

    驻足在小区门口的星巴克前，想起来她说过喜欢【喝咖啡吗？】

    【大溪地香草巴旦木拿铁，五分糖，热......谢谢哥哥。】

    晚归的徐希辰带回了她心心念念的五分糖拿铁，还额外带了冰淇淋，酸奶，牛奶，各种零食，并打了电话订餐。

    徐希辰在厨房忙碌，余光瞥见她手里拿着抹茶味冰淇淋，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相面呢？不喜欢？不喜欢就别吃了，不知道你的口味，挑喜欢的吃......”

    “喜欢呀......”徐希辰见她边说边蹙眉一口口将快化了的冰淇淋吃完，慢如蜗牛，有些好笑，口是心非。

    每一口都甜到心坎儿，沁入心脾的甜和凉。

    桂花糯米藕，糖醋排骨，水煮肉片，小炒牛肉，蛤蜊酿虾滑，荷塘小炒，番茄鱼片汤，软酪......

    满满一桌子，十几道菜，赵然曦十分惊讶：“就我们两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

    徐希辰语气淡淡，没什么多余表情：“你不是喜欢仪式感吗？都尝尝，挑喜欢的吃......”

    直男通病，自己家哥哥也不例外！

    赵然曦不负众望拍了美美的照片，记录下每个瞬间。整顿饭吃下来，徐希辰边吃边观察，这次不像第一次见面时候，她吃饭的模样优雅乖巧，腮帮随着咀嚼起伏，巴掌大的脸上是极漂亮的五官，眼波明媚流转，樱桃色的唇，如蛋白的皮肤......

    嗜甜，辣也可以，每道菜都吃了，仅是多少的差别。嗯，很好，不挑食，好养活。

    将零食和晚饭照片发给Esther【成功入住，来自最亲爱的徐医生的投喂......旗开得胜......】

    【你这是“虚舟飘瓦”，差得远呢。告诉过你，汉语博大精深，别乱用。新订的裙子会帮你从M调成L，不谢......】

    【啊啊啊......】赵然曦边给Esther回消息边用手揉了把自己的侧脸，感觉肉感十足，一把抓起徐希辰给她看伤的手，直接盖到自己没受伤的一侧脸上，压着他的手揉了几下：“哥哥，你摸摸......”

    徐希辰快速拿开手：“又要占便宜？”

    “哥哥，我是不是胖了？”

    “明早杂粮面包配牛奶，最多再加一个水煮蛋吧，我需要为了M码的新订裙子克服口腹之欲......”

    “......”

    徐希辰收拾好后查看了她的伤势，确保定能“完璧归赵”。赵然曦拿着下午自己在家时订购的换洗衣物去洗漱，不多久浴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混杂着柔美清甜的歌声：“Let me inside make me stay right beside you，I used to write your name”，（让我进来让我留在你身旁，我曾写下你的名字），是《pretty boy》。

    徐希辰趁她不在，拿出药箱，卷起裤腿，取下假肢，将截口处的水泡一个个挑破，挤出脓液，涂药包扎，一气呵成。快速完成后从冰箱里捞出瓶电解质水，坐在客厅电脑前开始写刘宝柱的治疗方案和后续工作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