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破屋的漏风,而是源于眼前这尊踏着血色残阳逼近的煞神。
沈青瓷的呼吸骤然冻结,喉间那声惊骇的尖叫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化作一丝微弱的气音。
时间仿佛被拉长、黏稠,屋外的喊杀哭嚎、烈焰噼啪,皆退为模糊的背景音,世界里只剩下她自己失控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以及那沉重战靴碾过碎砾、步步逼近的死亡节拍。
士兵浑浊的眼珠如同淬毒的钩子,在她身上剐过,最终牢牢钉死在她因恐惧而惨白、却依旧能窥见几分秀致的脸上。
一抹混杂着贪婪与暴戾的狞笑在他粗砺的脸上绽开。他手中那柄仍在滴淌浓稠暗红的弯刀,便是最直白的宣告。
含糊不清的胡语裹挟着酒臭和血腥气扑面而来,虽不解其意,但那剥除衣冠、直视□□的意图,赤裸得令她胃腑翻搅。
不能死!绝不能刚踏入这异世便化为无名尸骸!兰陵王……那尚未蒙面的星辰,那沉甸甸的使命,成了刺入混沌意识的唯一尖针!
就在那只布满污垢血痂、指甲缝里嵌着黑红肉糜的大手即将攫住她下巴的电光石火间,沈青瓷动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猛地向侧旁狼狈滚倒,身体砸在冰冷的地面,右手却在翻滚间胡乱抓握——一截冰冷、粗粝、带着锈蚀边缘的断箭镞猛地硌入掌心!
尖锐的刺痛瞬间刺穿麻木,反而激起了骨髓深处最后的凶性!
“贱婢!还敢逃?!”
士兵被这微末反抗彻底激怒,啐骂一声,庞大的身躯山一样压下来,五指如钩再次抓来,带起腥风!
就是此刻!
沈青瓷蜷缩如虾,在那阴影笼罩的刹那,几乎是凭着动物般的直觉,将紧攥断箭的手死命向上捅刺!没有章法,不顾后果,唯有与汝偕亡的决绝!
“噗——嗤啦!”
钝器入肉的闷响,伴随着皮革和皮肉被锈铁撕裂的瘆人声音!
断箭未能造成致命伤,但它尖锐的锈蚀边缘却狠狠犁过了士兵毫无防护的眼睑下方,甚至可能刮伤了脆弱的眼球!
“嗷——!我的眼!臭婊子!!”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炸响,士兵猛地捂住鲜血狂涌的左眼,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剩下的独目充血暴凸,另一只手中的弯刀疯魔般胡乱劈砍下来!
刀风凛冽,擦着沈青瓷的后背掠过,狠狠剁进她方才所在的干草堆,草屑混着尘土爆开!
沈青瓷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几乎是贴着地面从那因剧痛而瞬间出现的空隙中,手脚并用地窜出了破屋!
冰冷混着焦臭、血腥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头!
身后是野兽负伤后更加狂暴的咆哮,以及闻声而来的、更多沉重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呼喝。
跑!必须跑!
她跌撞着扑入已成炼狱的村庄。泥泞浸透了破烂的鞋履,残肢断臂、散落的家什、倾倒的篱墙随时能将她绊倒吞噬。
烈焰舔舐着屋宇,浓烟蔽日,哭喊声、狞笑声、兵刃砍斫骨肉的钝响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她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幼兔,凭着本能朝着看似人少、有遮蔽的方向亡命奔逃。
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喉头涌上浓重的铁锈味,双腿沉得像陷在泥潭里。
粗麻布衣被冷汗、泥浆和飞溅的血点浸透,冰冷地黏贴在肌肤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刺痛的寒意。
有胡兵发现了这个落单、奔跑的鲜活猎物,发出怪叫试图拦截。刀锋的冷芒数次贴着她的颈侧、腰际掠过,斩断几缕发丝。
沈青瓷全靠着一股濒死的爆发力和现代城市中练就的些许灵活,猛地钻入燃烧的屋架废墟之下,利用倾倒的车辆、惊惶乱窜的牲畜作为临时屏障,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追捕。
大脑一片空白,唯余“逃跑”二字灼烧着每一根神经。
体能早已透支,全凭意志吊着最后一口气。
终于,视线边缘捕捉到一个半塌的、似乎已被洗劫一空的地窖口,被散乱的草席和朽木板半掩着。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迟疑,她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掀开障碍,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
“砰!”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泛着潮气和霉味的地面上,冲击力震得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
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下痛呼,拼命蜷缩进最黑暗潮湿的角落,抓起手边不知是何物的、散发着腐味的杂物或许是烂麻袋或许是破絮胡乱盖在身上,然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连呼吸都压抑到极致。
地窖口上方,沉重的皮靴踏地声、粗野的胡语叫嚷声来回响了几次,每一次靠近都让沈青瓷的心脏骤停,恐惧如冰锥刺穿骨髓,几乎令她窒息。
万幸,外面的混乱仍是主调。脚步声终究渐行渐远。
地窖里重归死寂,只剩下她自己无法完全压抑的、剧烈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轰鸣,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反复撞击、放大。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很短,或许漫长。
外面的杀戮喧嚣似乎渐渐低落,最终沉寂下去,只余火焰燃烧木头的哔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胜利者搬运财物、驱赶俘虏的吆喝声。
极致的疲惫和脱力感如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
浑身上下每一处伤都在叫嚣——额角撞击处的胀痛,四肢磕碰出的青紫,掌心被锈铁割开的、火辣辣的刺痛……尤其是冰冷湿硬的地面不断汲取着她本就稀薄的热量,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寒冷、饥饿、恐惧、疼痛……还有那庞大无匹、几乎将人压垮的荒诞感与孤绝感,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紧紧缠绕。
这不是梦,不是影视城。这是一个呼吸间都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真实古代战场,人命卑贱如草。
兰陵王……高长恭……
在这个濒临崩溃的边缘,这个名字反而如同灰烬中唯一残存的火星,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他是她与这个时空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是她穿越的全部“意义”,也成了在这片绝望废墟上,支撑她不要倒下的、唯一可能的路标。
泪水终于决堤,并非出于软弱,而是劫后余生那巨大的虚脱、面对全然未知的恐惧、以及文明世界轰然倒塌后的茫然无措。
她死死咬着早已破损的下唇,不敢泄出一丝啜泣,任由滚烫的泪混着脸上的灰土血污,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洇开深色的痕。
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找到他,才有可能……改变那注定倾覆的命运。
又在地窖里煎熬了不知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直到外面彻底安静,只余风声呜咽和极远处似乎来自村口的、零碎的马蹄声,沈青瓷才敢小心翼翼地活动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
她一点点挪开身上的遮盖,动作僵硬迟缓如老妪,蹑手蹑脚地爬至地窖口,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死寂。一种被死亡浸泡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浓郁的血腥和焦糊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她鼓足全身勇气,极其缓慢地探出半个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胃部剧烈痉挛,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
村庄已彻底化为焦土。残垣断壁兀自冒着缕缕青烟,如同巨大的坟场。
泥泞的道路上、倾颓的门户前,散落着姿势扭曲、残缺不全的尸身,凝固的暗红浸透了土地。
村口空地上,零星几个胡兵正在喧哗,清点着少得可怜的“战利品”——几袋粮食,些许破旧家当,以及被绳索串起、面色灰败如偶的俘虏,多是妇孺。
沈青瓷的心直坠冰窟。她缩回头,清楚地意识到,必须立刻离开,趁他们还未进行更彻底的清扫或……娱乐。
她在地窖角落摸索,找到一根半腐却还算结实的木棍充作拐杖兼武器,又摸到半个被踩得稀烂、沾满泥污却硬得像石头的麸饼,毫不犹豫地死死攥紧。
利用废墟和渐浓的暮色掩护,她猫着腰,沿着阴影,用尽残存的气力,朝着与村口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入了无边的荒野。
荒野并非避难所。朔风如刀,割在裸露的皮肤上。
枯黄的荆棘拉扯着她破烂的衣摆。
没有路径,没有方向,唯有远离身后那道象征毁灭的黑烟。
饥饿与寒冷如附骨之疽,那半个硬饼她只敢用牙齿艰难地刮下一点点粉末,混合着唾液强咽下去,粗粝感刮过食道,带来微不足道的填充感。
她找到一条几近干涸的泥沟,匍匐下去,将脸埋入那混浊冰冷、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水洼里,贪婪地啜饮了几口,刺骨的凉意瞬间清醒了混沌的头脑。
途中,偶尔会遇到零星逃难出来的村民,个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走的墓碑。
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狼狈孤身的女子,大多投以漠然一瞥,旋即加快脚步避开,或是根本视而不见,沉溺于自身的绝望。
沈青瓷尝试靠近,想询问方向,或仅仅是寻求一丝同行的慰藉,换来的往往是更深的警惕和沉默的回避。
直至日头西沉,血色残阳将荒原染上一片凄艳,她在一个背风的小土坳后,遇见了一个蜷缩着的老妇人。
老人怀中紧搂着一个气息微弱、连哭泣力气都已失去的婴孩,干涸的眼睛望着虚空。
沈青瓷迟疑片刻,还是挪了过去,将手中那仅存的一小块饼,递了过去。
老妇人一怔,浑浊的眼珠转动,看了看那点食物,又看了看沈青瓷污秽却难掩年轻的脸庞,枯瘦的手迟疑地伸出,接过,然后极其小心地用仅存的牙齿啃嚼成糊状,一点点渡入婴儿微张的小口。
“……谢…谢……”
老妇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婆婆……这…这里是何处?那些兵……”
沈青瓷艰难地组织着陌生的词汇,嗓音干涩破裂。
老妇人眼皮抬了抬,似乎讶异于她竟不知,旋即又归于死寂,低声道:“……邺城……西边……百十里……遭瘟的蠕蠕子……常来……没想这次这般狠……”
邺城!北齐心脏!他所在之地!
沈青瓷的心猛地被攥紧!希望的火苗骤然窜起!
“朝廷……官兵呢?兰陵……兰陵王呢?!”
她急切的追问因激动而带上了颤音。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仿佛带着魔力。
“兰陵王……”老妇人喃喃念出这个名号,空洞的眼底竟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近乎敬畏的光,但旋即被更浓重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覆盖。
她下意识地抱紧婴儿,警惕地四下张望,压得极低的声音几乎散在风里:“……王爷……殿下自是好的……是护国的战神……可、可听说……邺城里头……唉……”她重重一叹,摇了摇头,噤若寒蝉。
“前阵倒听路过的溃兵说……王爷在洛州又打了大胜仗……可……远水啊……救不了近处的火……”老妇人絮絮着,声音里是认命般的枯槁。
洛州大捷!沈青瓷脑海中的历史碎片瞬间拼接!时间点吻合!她真的来到了他功勋鼎盛、却也立于悬崖之巅的时刻!
这消息让她血液微沸,却又寒意陡生。
目标明确(邺城),但时间紧迫,而老妇人那欲言又止的恐惧,无声地印证了史书所述帝王猜忌的阴影,早已笼罩四野。
老妇人不再言语,疲惫地合上眼,仿佛睡去,又仿佛只是不愿再面对这世间。
怀中的婴孩动静愈微。
沈青瓷沉默地坐在一旁,荒野的夜寒彻骨,心中那簇因明确了方向而燃起的火苗却愈发明亮、坚定。
邺城。活下去,去邺城。
夜色如墨,彻底吞没荒原,星月隐匿,唯有朔风卷地,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极远处,似乎传来了野狼的长嗥,凄厉骇人。
身旁的老妇人气息微弱,恍若枯木。怀中的婴孩再无丝毫声息。
沈青瓷紧紧抱住自己冰冷僵硬的四肢,蜷缩在土坳下,饥寒交迫,孤寂如同毒蚁啃噬心脏。
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任由“邺城”与“兰陵王”两个字在脑中反复回响,如同咒语,亦如缰绳,拉住她不下坠。
她摊开手掌,那道被锈箭划出的伤口已然凝结成一道深色的痂。
这是这个世界,给予她的第一个烙印。
前路何方?如何接近那位云端之上的王爷?皆是迷雾。
但她知道,别无退路。
就在这时——远处沉沉的黑暗中,倏地跳跃出几点幽微晃动的火光!夹杂着模糊的人语和……马蹄踏过冻土的嘚嘚声!
正朝着她藏身的这个方向而来!
是搜刮的散兵?是流窜的马匪?是其他逃难队伍?还是……?
沈青瓷全身神经瞬间绷紧如弦,猛地攥紧那根木棍,指甲掐进掌心旧伤也浑然不觉,死死盯住火光渐近的方向,心脏再次狂跳着撞向喉咙。
短暂的喘息终结,新的未知与危险,已携着夜风,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