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荒原，风声凄厉如鬼嚎。

    那几点跃动的火光，犹如蛰伏在沉沉墨色中的兽瞳，摇曳不定，伴随着逐渐清晰的人语与马蹄叩击冻土的嘚嘚声，笔直地刺破黑暗，朝沈青瓷藏身的土坳逼近。

    刚因获悉邺城方向而点燃的心火，霎时被这扑面而来的危机感压得几乎熄灭。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抽搐，呼吸骤停。

    她死命攥紧那根赖以壮胆的木棍，指节根根暴突发白，整个身子紧绷着缩进阴影最浓处，连微末的吐纳都死死屏住。

    是溃散的蠕蠕游骑？是嗅着死亡气息而来的豺狼或马匪？抑或是……更莫测的险厄？

    身旁的老妇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浸透绝望的喟叹，将怀中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更深地嵌入自己干瘪的怀抱，仿佛那是世间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源。

    火光欺近，约莫三四骑的轮廓显现出来。

    马上之人皆着深色劲装，制式统一，绝非蠕蠕人的杂乱皮裘，却也非官兵的鲜明甲胄，透着一股刻意的低调与精干。

    他们行进谨慎，目光如炬，扫视着这片刚被蹂躏过的土地，坐骑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

    “头儿，这片刚遭过殃，血气冲得很。”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汉语带着某种训练过的口音，语气警惕。

    “仔细搜，看有无活口，或……值得捡拾的‘遗珠’。”

    另一个沉稳沙哑、显然是头领的声音命令道，平淡无波，却带着冰冷的权衡。

    搜？活口？值钱？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沈青瓷如坠冰窟。

    非官非兵，行事诡秘，其意难测。无论来者何人，于她皆非善兆。

    皮靴碾过碎砾的声响已至坡前。一道火把的光猛地扫过，瞬间照亮了老妇人灰败如纸的脸，以及沈青瓷未能完全藏住的一片褴褛衣角。

    “这儿有活口！”年轻骑士扬声喝道。

    完了！沈青瓷绝望地阖眼，等待最终的审判。

    那领头之人策马近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火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扫过老妇人及其怀中死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牢牢锁定了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却难掩年轻体态与眼底那一丝不同于寻常村妇的惊惶清亮的沈青瓷。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那件破烂却无疑是汉家百姓的麻衣，以及那根可笑的木棍上停留一瞬，似乎在急速估量着她的价值与风险。

    “只你二人？从何处逃来？”头领开口，声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妇人抖若筛糠，噤不能言。

    沈青瓷心若鼓擂，脑中电光急转。否认？装傻？还是……赌一线生机？这些人非胡虏，或可沟通？

    她强压骇惧，用干裂嘶哑的嗓音，尽力清晰地回答：“……从…从那边的村子……蠕蠕人刚…刚屠了村……”她颤抖着指向远处仍冒黑烟的方向。

    头领瞥了一眼，神色未动，又问：“只你一个活的？”

    沈青瓷看向身旁生机已绝的老妇，艰难颔首。

    “啧，倒命硬。”旁侧另一骑士低语，语气莫辨。

    头领沉默片刻，目光再次细细刮过沈青瓷，似在衡量这“遗珠”的分量。

    一个年轻、看似伶俐、于浩劫中独存的女人……在这乱世，可资利用，亦可是负累。

    “我等需返邺城左近复命，”头领忽道，语气平淡无波，“可捎你一程。是生是死，看你造化。”

    沈青瓷猛地抬头，几乎疑是幻听！

    邺城！他们竟要去邺城附近？！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虽则对方目的不明，态度冷漠，但这或许是她抵达邺城唯一的机会！徒步荒野，唯有死路一条。

    巨大的惊喜与更深的戒惧在她心中猛烈交锋。但她别无选择。

    “……多…多谢恩公……”她艰难吐字，试图起身，却因力竭寒冷，一个踉跄几乎软倒。

    那年轻骑士跃下马，略显粗鲁地拽了她一把，触及她臂上瘀伤，痛得她倒抽冷气。

    青年动作微顿，瞥她一眼，未再多言，将她扶上一匹驮着杂物的从马，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无更多折辱。

    至于那老妇人，任凭沈青瓷如何以目光哀求，众人皆视若无睹。乱世浮萍，自身难保，慈悲是奢侈。

    沈青瓷心中悲凉翻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微弱火光将老妇人枯寂的身影重新抛回无边黑暗。

    马蹄声复起，驮着沈青瓷，向邺城方向行去。

    寒风如刀，刮面生疼，但她心中却因目标的逼近而燃着一簇不灭的火苗。

    她紧抓鞍鞯，适应颠簸，同时竭力捕捉着骑士们零碎的交谈。

    他们言语极少且隐晦，但从“王爷”、“京畿”、“暗线”、“清扫”等只言片语中，她心下骇然，疑窦丛生。

    这些人绝非寻常，似为某位权贵执行隐秘任务。他们口中的“王爷”，是兰陵王？还是他人？

    一路无话。至天色熹微，一行人终抵邺城巨墙之外。

    眼前并非巍峨城门，而是一片庞大杂乱、自发形成的棚户区与集市混合地带，流民、贩夫、工匠、九流人物汇聚于此，各种气味——食物、牲畜、垃圾、人汗——混杂蒸腾，与之前的死寂血腥形成诡异对比。

    城墙高耸入云，守卒甲胄鲜明，旌旗招展，帝都威仪之下，是冰冷的隔绝。

    入内城盘查极严，需验明正身，沈青瓷这等黑户绝无可能踏入。

    头领于棚户区边缘一简陋茶寮前勒马。抛给沈青瓷一小块硬如石髓的干粮并一袋清水。

    “至此为止。生死营生，自凭造化。”语气依旧冷硬，“记牢，无人救你，亦未见过我等。”

    言毕，不再多瞧一眼，率众拨转马头，顷刻便消失在熙攘人流与杂乱棚屋之中，恍若从未出现。

    沈青瓷攥着那点微末“馈赠”，立于陌生喧嚣之地，巨大的茫然再次袭来。但她迅速定神。

    至少，已在邺城！此乃关键一跃。

    此后数日，沈青瓷开始了棚户区的挣扎求生。

    此地较荒野更为混乱险恶，偷抢欺压无处不在。

    她一介孤身女子，无依无靠，格外扎眼。

    她小心翼翼藏匿自身，以泥污覆面，力求蓬头垢面，不惹注目。

    靠那点干粮雨水强撑两日后，不得不觅食求生。

    她尝试浣衣、搬运，换取微末食粮，然竞争酷烈，常受欺侮。

    其现代思维于此格格不入，甚至因不懂“规矩”而几惹祸端。

    生存重压之下，她未忘初心。利用一切间隙，拖着疲敝之躯，流连于茶寮、食摊、流民聚集处，竭力捕捉一切关于邺城、朝堂、尤其是兰陵王的讯息。

    零星碎语如拼图，渐汇脑海：

    洛州大捷余响未绝，战神威名如雷贯耳。

    然除却沙场英姿，其容色绝世、因美常覆面具迎敌的传说亦广为流布。

    间或有极隐晦的、压至极低的议论，言其虽为宗室名将，却似不为陛下所全喜，功高震主云云，然言者听者即刻色变，不敢深论。

    当今圣上似更沉湎享乐，朝政为陆令萱、祖珽等宠臣所持。

    此类名姓总与“奢靡”、“构陷”、“党同伐异”相连。

    兰陵王府位于内城贵胄之地，禁卫森严。

    近期府内并无大开府门招募仆役之讯。

    欲循正途入内，难若登天。

    另有一讯令她心头发紧：日前京畿村镇遭袭之事似已传回，然官家反应淡漠，仅加强了边巡，未见追责赈济之举。

    这让她更深切体悟此间人命之轻贱与时局之冷漠。

    如何近他？此问如山压心。

    直闯王府？恐未近阶前便已成齑粉。

    苦候招募？杳杳无期。

    转机在她蹒跚至棚户区的第五日降临。

    因争抢帮一摊主搬运重物，不慎冲撞了一位衣着略体面、似某府邸低阶管事的男子。

    “哎呦！作死的贱蹄子！没生眼么？！”

    管事被撞得趔趄，见是个污糟流女，顿时怒骂，抬脚便踹。

    沈青瓷慌忙闪避，连声告罪：“对不住！老爷息怒！”情急之下，竟带出了现代惯用的敬语与几分不合时宜的文雅措辞。

    管事一愣，骂声顿住。

    他细打量沈青瓷，虽满面污垢，细看却五官清秀，眸底尚有灵光，不似寻常村妇愚钝。

    “你……”管事蹙眉，“何处来的？听你言谈，倒不像小门小户？”

    沈青瓷心念电转，觉出契机，立刻垂首作惶恐可怜状，半真半假低语：“回老爷话……小女子原籍洛州，家中……遭了兵祸，只身逃难至此，投亲不遇……”她刻意点出“洛州”，盼能牵引些许关联。

    “洛州？”管事果然挑眉，“那不是兰陵王殿下新捷之地……”他再次上下审视，似在权衡。

    片刻后，语气略缓：“算你造化。我们府上……唔，乃城中一位贵人的外宅，正缺几个手脚利落、略懂规矩的粗使婢子。瞧你还算伶俐，身子弱些，浆洗洒扫总能胜任？管食宿，月例几文，可愿？”

    虽是最低等的粗使婢女，且那“外宅”恐非善地，规矩严苛，劳作辛苦。

    然对此刻的沈青瓷，不啻救命浮木！得一安稳落脚处，方能暂离生存挣扎，图谋下一步！

    她几乎未犹豫，即刻躬身：“谢老爷给条活路！奴愿意！定尽心竭力！”

    管事似满意其识趣，嗯了一声：“懂事便好。随我来。记牢，入府后，少看少问，埋头做事，否则没好果予你吃！”

    沈青瓷随那管事，穿过污糟混乱的棚户区，行至稍齐整些的低矮砖房街区。

    此处所居，多为小吏、商户、大户旁支或低级仆役。

    她即将踏入的，是另一重未知艰辛的樊笼。然其心中，却燃起前所未有的希望。

    至少，她脱离了岌岌可危的流民生涯。

    至少，她有了可暂栖身、窥探时讯的据点。

    至少，她距那巍巍皇城，距那个她矢志寻救之人，又近一程。

    虽前路依旧吉凶难测，虽身仅微末粗婢，然命运之轮，似终朝其所冀之向，艰涩地、缓慢地，转动了一齿。

    她抬首，望向远处高耸的邺城内郭轮廓，目光沉静而坚定。

    兰陵王，候我。

    千难万阻，我必至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