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水

    楚洹的命令很快被执行。

    阿婵的伤尚未痊愈,便被安置在了紧邻主帅大帐的一顶小营帐内。

    帐内条件比苏历那里好了不少,铺着厚实的毛毡,取暖的火盆也比别处更旺,甚至还有一张小案和几卷书简——不知是原就有之,还是特意添置。

    苏历忧心忡忡,却无法违抗军令,只能反复叮嘱阿婵万事小心,莫要冲撞了将军。

    阿婵则始终扮演着那只受惊的雏鸟,对新的环境显得既畏惧又顺从,整日里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榻上,或是在帐口稍稍透气,目光怯怯地掠过忙碌的军营。

    然而,在这副柔弱皮囊之下,阿婵的感官和心智却运转到了极致。

    她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看似无用的信息:士兵换岗的间隔、粮车进出的大致规律、不同将领进出楚洹大帐的频率和时间、甚至空气中偶尔飘过的特殊气味——那是来自远方的香料,或是某种特定地域的烟草味,与楚军主体士兵身上粗犷的气息格格不入。

    她生前执掌齐国暗桩多年,对这类细微的异常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

    负责给她送饭食的,是楚洹亲兵队中的一名年轻士兵,名叫石柱,性格憨直。这日,他端来的粟米饭旁,比往日多了一小碟腌菜。那腌菜色泽深褐,口感脆韧,带着一股奇特的、近乎微不可察的辛香。

    只一口,阿婵咀嚼的动作便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

    那是齐国宫廷秘制的一种酱料常用于腌渍之物,名为“赤鳞浆”,其调制方法极为繁琐,所用的一味核心香料“金蝉椒”只产于齐国南部湿热山谷,产量稀少,专供齐国王室和少数高等贵族。

    因其香气独特且持久,即便少量使用,也能留下难以彻底消除的痕迹。

    楚国军营的伙食,怎会出现带有“赤鳞浆”余味的腌菜?即便是缴获的齐国物资,也多是粮草军械,此类精细食料早该在分发过程中被消耗或处理掉,绝无可能在这个时节、如此新鲜地出现在主帅亲卫负责的、近乎特供的饭食中。

    除非……有人正在偷偷食用,并且不慎让其气味沾染了其他食物。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阿婵脑中迅速成型:楚洹军中,潜伏着齐国的细作,且此人身份不低,至少能接触到较高层级的物资分配,或者本身就有办法获取来自齐国的“私货”,并且近期内食用过。

    她不动声色地吃完饭菜,甚至在石柱来收餐具时,还怯生生地指了指那碟腌菜,小声问:“这个……好吃,明天……还能有吗?”

    石柱挠挠头,有些为难:“这个啊……好像是王参尉那边分过来的,就一点点,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姑娘喜欢,俺下次要是看见,再给你留点。”

    王参尉?阿婵记住了这个名字。一个管理部分军需物资的军官,确实有接触各类食物的便利。

    但她没有立刻行动。

    指认细作,需要证据,更需要时机。

    她一个“痴傻”的孤女,若直接跑去向楚洹报告,不仅无人会信,反而会立刻暴露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她需要借刀杀人,而这把“刀”,最合适的莫过于她的“二哥”苏历。苏历耿直忠诚,职位不高不低,既有一定的巡查权限,又因她的关系,会对与“齐国”相关的事物格外敏感。

    是夜,苏历照例前来探望。

    阿婵捧着热水,状似无意地喃喃:“二哥……今天的腌菜,有股奇怪的味道……”

    苏历不以为意:“军营里的吃食,能有什么好味道,小妹你将就些。”

    “不是的……”阿婵微微蹙眉,努力组织语言般,“有点像……有点像以前……家里来个一个齐地商人带的点心……那个人好凶,身上有刀……我害怕……”她适时地流露出恐惧的神情,身体微微发抖。

    “齐地商人?”苏历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任何与齐国相关的线索,在当下敏感时期都值得警惕,尤其是妹妹似乎因之感到恐惧。

    “嗯,”阿婵重重点头,眼神纯真又带着后怕,“那个点心……就是有这个味道……二哥,为什么我们军营里……也有这个味道?是不是也有齐地来的坏人?”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完全符合一个痴儿受刺激后的混乱记忆和联想,却精准地将“齐地”、“特殊味道”、“坏人”这几个关键词抛了出来。

    苏历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安抚了阿婵几句,心中却翻腾起来。小妹的话虽痴傻,但那种独特的香料味,他似乎也在哪里隐约闻到过……是在王参尉身上?还是某次清点物资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行生长。

    接下来的两日,苏历借着巡查之便,开始格外留意与军需物资相关的人和事,尤其是那位王参尉。他嗅觉本就灵敏,加之有心探查,果然数次在王参尉的营帐附近、以及经他手分发的一些非标准配给物品中,再次捕捉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奇特辛香。

    与此同时,阿婵也并未闲着。她利用偶尔在帐外活动的机会,暗中观察王参尉及其亲信的动向。

    她发现王参尉的一名亲兵,每隔三两日,便会借口去附近溪边清洗衣物,离开营地小半个时辰。方向看似随意,但阿婵凭借对地形和方位的天生敏锐,判断出那亲兵最终消失的那片灌木丛,是绝佳的传递点。

    一切线索逐渐串联起来。

    阿婵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需要再给苏历一个推动。

    在一个苏历当值的午后,她故意没有待在帐中,而是怯生生地挪到离大帐稍远、但能远远望见溪流方向的一处晾晒军毯的木架旁坐下,抱着膝盖,像是在晒太阳。

    当看到那个亲兵再次提着木桶,晃晃悠悠走向溪边时,她计算好时间,然后像是突然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正好撞上带队巡营至此的苏历。

    “二哥!怕!怕!”她一头扎进苏历怀里,浑身发抖,手指胡乱地指向溪流方向,“那个……那个洗衣服的人……他……他腰里有东西在闪!像……像那个齐商人的刀!他是不是坏人?!是不是来杀我们的?!”

    她的表演毫无技巧,全是基于一个“痴儿”本能恐惧的充沛情感,却因其“过往创伤”而显得合情合理。

    苏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那亲兵消失在灌木丛后的背影。但“齐商人”、“刀”、“坏人”这些词语,与他连日来的怀疑瞬间重合!

    他不再犹豫。一面让人护送“受惊”的阿婵回帐,一面立刻点了一队绝对可靠的心腹士兵,悄然包抄向那片溪边灌木丛。

    后续的发展,快得超乎想象。

    苏历的人当场截住了正准备将一小卷密信塞入树洞的亲兵,人赃并获。从他身上搜出的,不仅有写着齐文密信的绢布,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裹、香气独特的“金蝉椒”粉末。

    突击审讯之下,亲兵很快扛不住,供出了背后的王参尉。

    当苏历押着垂头丧气的王参尉,将缴获的密信和香料呈到楚洹案前时,整个军营都震动了一下。

    楚洹看着那些物证,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仔细查看了那卷密信,上面详细记录着楚军近期的粮草囤积位置、以及一支预期三日后抵达的补给队的路线和兵力配置。

    “做得不错,苏校尉。”楚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看来,你这位小妹,倒是我军的福星。”

    苏历单膝跪地,既感自豪又后怕:“末将不敢居功,全赖将军平日教诲,末将方能察觉端倪。小妹她……只是误打误撞。”

    “误打误撞?”楚洹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包“金蝉椒”,目光幽深地看向帐外阿婵所在的方向,“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便是必然了。”

    他挥了挥手:“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苏校尉,此次你立功不小,自有封赏。先下去吧。”

    “谢将军!”苏历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帐内重归寂静。亲卫队长低声道:“将军,是否要提审那王参尉?”

    楚洹却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必了。一个饵已经钓上了鱼,剩下的,不急。”

    亲卫队长一愣:“将军您的意思是?”

    “王参尉不过是条小鱼,甚至可能只是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楚洹淡淡道,“那密信上的情报,半真半假。粮草位置是真,但补给队的路线和兵力,是我三日前刚调整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王参尉,还接触不到这个层级。”

    亲卫队长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军中还有……”

    “更高位的‘大鱼’,而且,很谨慎。”楚洹打断他,“利用王参尉这条线来传递次要真消息,换取信任,同时试探我是否察觉。一旦王参尉暴露,立刻断尾求生。那包金蝉椒,与其说是嗜好,不如说是个标记,或者……一个故意留下的破绽。”

    “那苏校尉的妹妹……”

    楚洹目光再次投向帐外,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极淡的欣赏:“她?她可比她二哥聪明多了。苏历只看到了一层,而她,或许连第二层、第三层都看得分明。”

    他早就察觉了军中的异常,那特殊的香气他也曾隐约捕捉,并暗中布控。他甚至故意泄露了假的补给队情报,等着看谁会咬钩。王参尉的暴露,在他意料之中。

    但他原本打算放长线钓出更深的大鱼。

    然而,阿婵的介入,却以一种看似笨拙实则精准的方式,提前掀开了这张牌桌的一角。

    她推动了苏历,打乱了他原有的步调,却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更快搅浑水,让隐藏更深的敌人因意外而露出马脚的可能。

    这个女子,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她的痴傻是伪装,她的恐惧是工具。她利用苏历的关爱,利用自身身份的便利,悄无声息地介入了这场暗战。

    她想做什么?向楚国示好?展现自己的价值以求庇护?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何种目的,她的敏锐和心计,都远超常人。

    “有趣。”楚洹低声自语,眸中闪烁着猎人发现值得追逐的猎物时才有的光芒,“既然你想入局,那本将便陪你玩玩。”

    他吩咐道:“对苏娴姑娘多加‘照顾’,她有任何需求,只要不过分,一律满足。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尤其是对哪些事情表现出‘兴趣’,事无巨细,报于我知。”

    “是!”

    另一边,阿婵听着苏历兴奋又后怕地讲述抓捕过程,脸上适时地露出懵懂和放松的表情,仿佛只是无意间做了一件好事。

    但她心中清明如镜,甚至……嗅到了一丝危险。

    事情太过顺利了。

    王参尉的暴露,密信的获取,几乎像是被人送到手边。楚洹是何等人物?军中潜伏着如此级别的细作,他会毫无察觉?那包香气浓烈的金蝉椒,简直像是故意留下的线索。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闯入了一场楚洹早已布下的棋局,甚至可能打草惊蛇,惊动了更深处的敌人。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她借此向楚洹展示了她的“价值”和“无害”——一个凭借特殊经历和一点傻运气,误打误撞帮了忙的痴女。同时,她也窥探到了楚洹对军中掌控的深度以及他沉得住气的可怕。

    他明知其中有异,却顺水推舟,嘉奖了苏历,默认了她的“功劳”。这是将计就计,稳坐钓鱼台。

    高明的棋手。

    阿婵指尖微微蜷缩,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遇到对手般的战栗感。

    她知道,楚洹必然已经对她起了更深的兴趣和戒备。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

    她不仅要借楚军之力复仇,更要在这位心思缜密、智谋超群的将军眼皮底下,完美隐藏自己真正的身份和目的。

    这很难,但足以让她兴奋。

    复仇之路,因为有了这样的对手兼潜在的盟友——抑或是必须除去的障碍——而变得更加诡谲莫测,也更加……有趣了。

    她轻轻抚过肩上还未拆线的伤口,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而炽烈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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