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历因揪出细作有功,得了赏赐,兴冲冲地来看阿婵,手里还拿着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
“小妹,你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他献宝似的递过来,脸上是纯然的喜悦。
阿婵接过,入手微沉,解开布包,竟是一面打磨得颇为光亮的青铜菱花镜。军中少见这等女儿家物事,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
“谢谢二哥。”她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符合“苏娴”人设的、带着些许懵懂的甜美笑容。
但她并未立刻去照,只是摩挲着冰凉的镜背。
“快看看喜不喜欢?”苏历催促道,眼神期待,“我瞧这镜子清楚,你梳头方便些。”
阿婵心中微动,依言将镜子举到面前。
镜面打磨得确实清晰,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眉眼如画,鼻梁秀挺,唇瓣因伤病缺乏血色,反而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感。
然而,阿婵的目光在触及镜中容颜的刹那,如同被冰针刺穿,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这眉眼、这轮廓……分明是她十五年前的模样!几乎一丝不差! 只是镜中人更年轻些,带着未曾经历折凤台烈焰的稚嫩与苍白,眼神也因为刻意伪装而显得怯懦迷茫,削弱了那份逼人的艳色。
怎会如此?
纵然是借尸还魂,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同名已是蹊跷,竟还同貌?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失语,捏着镜柄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小妹,你看,脸色是不是好多了?”苏历在一旁温润地笑着,毫无所觉,只当是妹妹伤后初愈,对容颜生了几分女儿家的小心思,“等回了家,让丫鬟们好好给你梳妆,定然比现在更好看。”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带着些许好奇和虚弱:“二哥……这镜子……看得好清楚。我以前……也长这样吗?”
苏历失笑:“傻丫头,当然是长这样。难不成还能变了个人?只是你以前不爱照镜子,总说里面有人吓你。”他语气里满是怜惜,只当是妹妹痴病好转后对自身的新奇。
阿婵垂下眼。
这绝非巧合。
苏婵,乳名阿婵,容貌与她生前极度相似,天生痴傻,深居简出……这一切,仿佛是一个精心准备好的容器,在十五年后,等待着她这缕充满怨恨的灵魂入驻。
阿婵缓缓抬起手中的铜镜,再次看向镜中的脸。
这一次,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宿命般的嘲弄——这张脸,曾是搅动齐国风云的资本,如今,却成了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尖刀!
王参尉虽已下狱,但他背后的“大鱼”尚未揪出。作为齐国安插的细作高层,他很可能曾远远见过她一面,甚至更多!
若被那人看见她的模样……
阿婵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必须在那人察觉、并将怀疑告知楚洹之前,先下手为强!楚洹未曾见过她生前模样,这是唯一的侥幸——但她绝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于侥幸。
“二哥,”她忽然轻轻拉住苏历的衣袖,眼神里带着刚刚酝酿出的、依赖又后怕的情绪,“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有二哥在,军营里很安全。”苏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他本性温润,即便经历了捉拿细作的惊险,对妹妹的呵护也未曾改变分毫,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经事后的沉凝。
“我……我那天好像看到……看到那个被抓住的王大人……他之前……好像偷偷看过我……”阿婵的声音细若游丝,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他的眼神……好吓人……像……像要吃人一样……他会不会有同伙……会不会来害我?”
她刻意将时间模糊,将“可能被窥视”的担忧,嫁接在已被定罪的王参尉身上,合情合理。
苏历眉头立刻蹙紧。他想起抓捕王参尉时,对方那怨毒不甘的眼神。妹妹如此柔弱,又间接导致其暴露,若真有同伙存心报复……
“别怕,”苏历表情凝重,声音却放得更柔,“二哥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加派人手在你帐外巡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无事尽量不要离开大帐附近。”
“嗯……”阿婵怯怯点头,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仰起脸,眼里噙着泪,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担忧,“可是二哥……你也要小心……那些坏人……他们认识你……会不会也对你不利?我……我听说他们很狡猾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苏历的担忧引向“王参尉同伙”可能存在的报复,并暗示了对方的“狡猾”。
苏历心中一暖,更是坚定了要保护好妹妹的决心:“放心,二哥在军中多年,自有分寸。你安心养伤便是。”
送走苏历,阿婵脸上的怯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计。
苏历对妹妹的关心是她最好的护盾,也是她最利的刀。她不需要他冲动,只需要他因关爱而生的警惕和合理的行动。
第一步,示警已完成。
苏历会加强对她的保护,也会对潜在的“报复”提高警觉。这为她后续的行动铺垫了背景。
接下来,她需要让那条“大鱼”自己浮出水面,并且,必须在楚洹察觉到她容貌异常之前。
她回忆起那日指认亲兵时,楚洹帐中隐约飘出的几缕极淡的烟草气,与军中普遍粗劣的烟叶不同,那味道更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并非楚国本土所产,反倒像是……齐国偏远之地固覃所产的“金丝帐”——
因其点燃后烟雾泛金,将人笼络其中,固名“金丝帐”。
这东西使用起来颇为讲究,且价格高昂,容易上瘾,所以只在齐国的高官达贵中短时间流行过。
王参尉身上浓烈的“金蝉椒”味,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掩护,用来掩盖那更深层的、属于更高层级人物的气息?
如何让楚洹相信军中还有更高层级的细作,并且精准地怀疑到那个使用“金丝帐”的人身上?同时,还要完美避开自己容貌可能引发的联想?
阿婵的目光落在镜子上,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型——祸水东引,借力打力。
接下来的两日,阿婵表现得异常“不安”。
她不再仅限于在自己的小帐附近活动,而是常常“无意”地徘徊到更靠近主帅大帐的区域,但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一旦有士兵目光投来,便像受惊的小鹿般缩回帐中。
她甚至“不小心”打翻过亲兵送来的饭食,在对方收拾时,瑟缩在角落,喃喃自语:“味道不对……和那天……不一样……怕……”
这些零碎、混乱、充满恐惧的言行,通过楚洹布下的眼睛和耳朵,一丝不落地汇总到他面前。
“她似乎在害怕某种特定的‘味道’?”楚洹看着每日呈报的记录,指尖轻点案几,“除了之前的腌菜,她还对什么味道反应异常?”
亲卫队长仔细回想:“送饭的石柱说,姑娘似乎对炊烟和某些士兵身上的汗味都反应平淡,唯独……有一次赵副将路过她帐外,他身上的烟味颇重,帐内的姑娘似乎咳嗽了好几声,当时并未在意。”
“赵副将?”楚洹眸光一凝,“赵珩?”
“是。赵副将好烟,军中皆知。”
楚洹沉默片刻。赵珩是他麾下老人,作战勇猛,但性子粗豪,贪图享乐,尤其好一口烟。他的烟草来源复杂,三教九流都有接触。
“还有吗?”
“今日午后,苏姑娘似乎想去找苏校尉,走岔了路,靠近了后勤文书们整理战报的营帐区,恰好遇到几位文书在焚烧一些废弃的草稿,烟尘较大。据远远看守的士兵说,苏姑娘当时就脸色煞白,跌倒在地,像是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被女兵扶回帐后,许久才缓过来,一直重复‘烧了……都烧了……’之类的呓语。”
焚烧、烟尘、恐惧……这些线索碎片,在楚洹脑中与“赤鳞浆”、“金蝉椒”、以及阿婵之前关于“火”的噩梦逐渐拼凑。
她恐惧的,或许不仅仅是齐国的印记,更是“焚烧”这个动作本身。折凤台的大火,是“妖女”阿婵的终结,是否也是这个“苏娴”某种创伤记忆的触发点?
而赵珩身上浓烈的、来源不明的烟草气,恰好与“焚烧”相关。
楚洹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是巧合,还是那个看似痴傻的女子,在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向他传递信息?
她不敢明说,甚至可能自己都无法清晰理解这种恐惧的源头,只能凭借本能反应,指向让她不安的因素。
若真如此,那赵珩……
楚洹立刻否定了赵珩是最高层细作的可能。
赵珩没那个脑子和耐心。但他贪图享受,极易被人利用。但他的烟草来源,或许就是一条关键的线索。
“严密监视赵珩,特别是与他接触的所有烟草来源。查清他最近常用的烟丝产地和经手人。”楚洹冷声下令,“记住,绝密,不得打草惊蛇。”
“是!”
命令刚下,帐外便传来苏历求见的声音。
苏历进来后,面色带着担忧和一丝愤怒:“将军,末将有一事禀报。”
“讲。”
“末将小妹近日心神不宁,时常噩梦。她……她恍惚中提到,前几日未被禁足时,曾在营中远远见到赵副将,被他身上的烟味惊扰,夜不能寐……还说……那味道让她想起那个齐地商人……”苏历说得有些艰难,他觉得因为烟味就怀疑一位副将实在荒谬,但妹妹的恐惧真实不虚,他不能忽视。
楚洹眼神微动。苏历的话,与他刚刚得到的线索和推测相互印证了。
“哦?竟有此事。”楚洹面色平静,“赵副将好烟,并非秘密。或许只是巧合。”
“末将也觉如此,只是小妹她……”苏历叹了口气,“自上次受惊,她便格外敏感。她还说,那味道很像齐商那里的‘金丝帐’……”
“……‘金丝帐’?”楚洹眸里寒光一闪,“行,知道了。既是你妹妹不适,便让她尽量避开赵副将便是。军中男儿,烟酒之气在所难免。”
“谢将军体谅。”苏历松了口气,将军没有责怪他小题大做就好。
然而,苏历刚离开,楚洹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苏历的汇报,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测。那个“苏娴”,果然在通过其兄,将她无法明言的恐惧,指向赵珩——或者说,指向赵珩背后可能存在的烟草供应链。
她是在借苏历之口,给他递话。而且,递得恰到好处,毫无痕迹。
好一个“痴儿”!
楚洹几乎要为她喝彩。这份利用环境、利用他人、利用自身“弱点”来达成目的的手段,堪称精妙。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军中必然还有一条大鱼,而这条鱼,与赵珩的烟草脱不了干系。甚至王参尉的暴露,可能都与此有关——弃车保帅,或者转移视线。
“加速调查赵珩的烟草来源。”楚洹再次下令,语气森寒,“特别是固覃‘金丝帐’的流向。”
“是!”
调查在极度隐秘的情况下展开。楚洹的人效率极高,很快便锁定了与赵珩接触最频繁的一个烟草贩子。此人常年游走于齐楚边境,表面上是为赵珩提供各种上好烟丝,实则行迹可疑。
顺藤摸瓜,一条隐藏在普通商贸下的情报传递链条逐渐浮出水面。那贩子不仅向赵珩提供烟草,也通过赵珩身边一个贪财的亲随,偶尔打探一些无关紧要的军营琐事,并支付高昂报酬。
赵珩对此浑然不觉,只当是对方巴结自己。
而更关键的是,调查发现,那贩子近期得到的一批极品“金丝帐”,并非来自固覃常规渠道,而是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路线,从齐国都城方向流出。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楚洹没有立刻动手抓人。他要放长线,钓出最终与那贩子对接的、隐藏在军中的真正大鱼。
他只需要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对方下一次传递情报。
而这个机会,很快来了。
根据截获的密信显示,近日将有一次重要情报传递,内容涉及楚军下一步的动向——那是楚洹故意放出的又一个诱饵。
楚洹布下重重监控,只等收网。
然而,就在预计传递情报的前夜,意外发生了。
赵珩那个被收买的亲随,突然暴毙在自己的营帐内!死因初步勘察是突发急症,但面色发绀,指甲青紫,疑似中毒。
消息传来,楚洹面色一沉。
对方竟然如此果断,提前灭口?这打乱了他的部署!那亲随一死,很多直接证据链就断了。就算抓到烟草贩子,对方也很可能推得一干二净。
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楚洹第一时间怀疑的是内部出了問題。但他布置此事极其隐秘,知情者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亲卫队长再次来报,脸色古怪:“将军,苏校尉求见,说是……有关其妹的异常情况。”
楚洹眸光一闪:“让他进来。”
苏历快步进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困惑和后怕的神情:“将军,末将小妹她……她今晚极其反常!”
“说清楚。”
“她晚膳后便坐立不安,反复说‘冷’、‘有坏人’、‘味道难闻’。方才更是突然惊厥,醒来后抓着末将的手,断断续续说……说梦见一个脸上有疤的人……在啃黑色的果子……然后……然后就吐黑血了……”苏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描述的模样,竟有几分……有几分像赵副将那个刚刚暴毙的亲随!那人颧骨确有一道浅疤!将军,这……这太诡异了!小妹她从未近距离见过那人!”
楚洹心中剧震!
脸上有疤、啃黑色果子、吐黑血暴毙……这几乎就是那个亲随的死状!
时间点如此巧合!就在亲随暴毙后不久!
是那个“苏娴”……她竟然能“梦见”?!
不!楚洹瞬间否定。这绝非梦境!这只能说明,她不仅嗅觉敏锐,直觉惊人,甚至可能……在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情况下,捕捉到了某些极其细微的、连他的监控都未能及时发现的谋杀征兆或线索!
她无法直接诉说,只能借苏历之口,通过这种“噩梦”的形式,将破碎的信息投射出来!
而她的“噩梦”在亲随暴毙、线索将断的关键时刻,又给他递了一把刀——一把指向“谋杀”的刀!
亲随并非急症,而是中毒灭口!这就是铁证!
“本将知道了。”楚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依旧冷静,“令妹受惊过度,出现些幻象也是可能。你好生安抚她。此事不必再对外人提起。”
“是,将军。”苏历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将军似乎并不惊讶,他也只好压下疑虑退下。
帐内,楚洹缓缓坐下,第一次对这个叫“苏娴”的女子,产生了一种近乎凛然的情绪。
她太厉害了。
每一次看似无心的举动,每一次懵懂的呓语,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噩梦”,都精准地推动着事态向她想要的方向发展——即便她可能自己都不完全清楚最终方向。
她借他的力,清除了王参尉;现在,又在他布局受阻时,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帮他坐实了谋杀灭口,保住了最关键的证据链——亲随非正常死亡!
如此一来,那个烟草贩子,乃至其背后的人,再也无法脱罪!
“呵。”楚洹低笑一声,眸中光芒大盛,“苏娴……阿婵……你究竟是谁?”
第二天,行动照常进行。
虽然亲随已死,但楚洹根据苏娴的“梦”,更加坚定了决心。
在烟草贩子与军中某人即将接头传递情报时,楚洹的人以雷霆之势出击,人赃并获。
被捕者,竟是军中一位素以沉稳干练著称的司马官!职位不高,却能接触到不少核心层级的会议纪要!
在其营帐中,搜出了尚未销毁的“金丝帐”烟丝,以及用于密写的药水。
铁证如山。
司马官见无法抵赖,长叹一声,竟欲咬毒自尽,却被早有准备的楚洹亲卫卸了下巴。
严刑拷问之下,他供出了几条与齐国都城联系的暗线,但对更高层级的指挥者,所知不详,只知代号“地藏”。
楚军得以顺藤摸瓜,一举捣毁了齐国在楚军内部经营多年的数个情报据点。
这场暗战,楚洹大获全胜。
而自司马官被捕之后,苏娴就再未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