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镜

    楚军大营内的气氛并未因揪出司马官而彻底松弛,反而更添一层隐形的肃杀。

    楚洹清洗了与司马官有牵连的数十人,或下狱、或调离、或“意外”身亡,军营上下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同时也对这位年轻将军的铁腕与洞察力有了更深层的恐惧与敬畏。

    这场风暴的中心,却奇异地避开了那座紧邻主帅大帐的小营帐。

    阿婵自那日“噩梦惊厥”后,便称病不出,整日蜷缩在帐内,饮食也多用流食,对外界风波仿佛一无所知,完美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脆弱不堪的痴女角色。

    她需要蛰伏。

    司马官的落网,验证了她祸水东引策略的成功,但也将她推到了更危险的边缘。楚洹绝非庸才,她的数次“巧合”指引,必然已在他心中积累起巨大的疑团。他此刻不动她,无非是因她“有用”,且暂时抓不到切实的把柄,更因她“苏历之妹”的身份提供了些许缓冲。

    但那张与她生前几乎无二的容颜,始终是悬顶之剑。司马官级别不低,未必没有见过她的画像。即便未及供出便被控制,楚洹难道不会从其他渠道——比如齐国旧臣、或是留存下来的画像中——窥得端倪?

    她必须加快步伐,在楚洹将“苏娴”与“妖女阿婵”联系起来之前,要么彻底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不可或缺的棋子,要么……找到能彻底扳倒齐国的力量,然后远走高飞。

    帐帘被轻轻掀开,楚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与不容忽视的威压。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却比全副武装时更显迫人。

    阿婵正靠坐在榻上,手中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头发,眼神放空,像是在发呆。

    听到动静,她受惊般猛地一颤,看清来人后,脸上迅速漫上恐惧,手忙脚乱地想下榻行礼,却因“虚弱”而跌回原地,只能瑟瑟发抖地低下头:“将……将军……”

    楚洹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毛毡上,几近无声。他在榻前停下,目光如实质般在她脸上逡巡,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身子可好些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多……多谢将军关心……好,好多了……”阿婵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颤音。

    “听说你前夜做了噩梦?”楚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阿婵身体又是一抖,眼眶瞬间红了,用力点头,像是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嗯……好可怕……黑果子……吐血……疤……坏人……”她语无伦次,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兽皮,指节泛白。

    “哦?”楚洹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一股冷冽的檀香混合着铁锈般的气息笼罩了阿婵,“梦得如此真切,连人脸上的疤都看得清?”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颅骨,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阿婵心脏狂跳,面上却只有纯粹的恐惧和迷茫:“不……不知道……就是……就是看见了……好吓人……二哥说……那个人真的……”她像是怕极了,猛地抬起泪眼看向楚洹,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求助神色,“将军……坏人……都抓到了吗?还会不会有……会不会再来害我……和二哥?”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对自身安全的担忧,这是“苏娴”最合理的反应。

    楚洹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放心,军营很安全。害群之马,已清除干净。”

    他直起身,踱开两步,状似随意地拿起小案上那面菱花镜把玩:“这镜子,倒是精致。苏校尉有心了。”

    阿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注意到了!他果然注意到了这面镜子!

    她努力维持着呼吸平稳,小声道:“二……二哥给我的……说梳头方便……”

    “是吗?”楚洹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镜背,目光却再次投向阿婵,“抬起头来。”

    阿婵僵硬地、缓慢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惧与不安。

    楚洹拿着镜子,一步步走回她面前,将镜面对准了她的脸。

    铜镜清晰地映出两张脸——一张苍白脆弱,绝色倾城;一张冷峻威严,深不可测。

    “看看,”楚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这般容貌,莫说苏校尉,便是本将见了,也心生怜惜。只是……”

    他话音一顿,镜面微微偏转,让阿婵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整张脸:“本将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容颜。并非真人,似是……一幅陈年旧画。”

    轰——!

    阿婵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血液几乎冻结!他果然起了疑心!他甚至可能已经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最极致的冷静。

    不能慌!绝不能慌!

    她眼中迅速积蓄起泪水,不是伪装,而是生理性的应激反应,却恰到好处。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委屈:“旧画?将军……是说……阿婵长得像画里的人吗?”她微微歪头,“可……可阿婵很少出门……也没画过像……”

    楚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破绽。

    然而,他只看到了纯粹的困惑、一丝被将军关注的羞怯,以及属于“痴儿”的懵懂。那眼底太过清澈,除了恐惧,竟找不到半分心虚和遮掩。

    画像毕竟只能勾勒出轮廓,与真人还有一定差别。再加上楚洹当年也只是扫了眼那张画像,并未清晰记得。

    难道……真是巧合?

    楚洹心中的疑窦并未消除,反而更深。但他也清楚,若无铁证,仅凭一丝模糊的相似和诸多“巧合”,无法给这个有苏历作保、且刚刚“立功”的女子定罪。

    他缓缓放下镜子,语气莫测:“或许是本将记错了。你好生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帐帘落下,阿婵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刚才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楚洹的试探,已然图穷匕见。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必须主动出击,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价值”,一个足以暂时压下所有怀疑的巨大诱惑。

    而机会,很便快送上了门。

    两日后,楚洹召集麾下心腹将领,于帅帐内议事。帐外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阿婵的营帐虽在附近,按理也绝无可能听到任何内容。但她早有准备。

    她注意到帅帐的背风处,有一个小小的换气孔,并非为了通风,而是营帐结构所致,平日被厚毡掩盖。她利用几日来“晒太阳”的机会,早已用一根纤细的、磨尖的兽骨,极其缓慢地在那附近又刺出几个微不可察的小孔,并将一小节空心的芦苇杆悄悄插入积雪之下,一端极其靠近那几个小孔,另一端则延伸到她帐后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这是一个简陋却有效的传声装置,无法听清全部,但只要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就足以让她拼凑出大部分情报。

    此刻,她正假借整理帐后积雪,耳朵紧贴那截露出地面丝毫的芦苇杆。

    风声、脚步声干扰很大,但她凝神屏息,终于捕捉到了断断续续的信息。

    “……齐王齐咸……昏聩……欲效仿先王……兴建高台……名‘栖凤’……劳民伤财……”

    “……瞿后……劝阻……反被斥……暗中联系……阜临母族……”

    “……粮饷……加征三成……民怨……边境守军……怨言亦重……”

    “……三月后……齐王寿辰……或有机会……”

    声音模糊,但关键词已足够。

    阿婵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齐咸要建“栖凤台”。

    栖凤……多么可笑又讽刺的名字!折凤台焚尽了她的血肉与野心,十五年后,那个她曾视为弃子的愚钝“儿子”,竟要再造一台,名为“栖凤”?

    还有瞿氏。那个据说命带天机星的才女,看来也无法完全掌控齐咸这昏庸又偏执的巨兽。夫妻离心,朝堂暗流涌动,边境军怨沸腾……这简直是天赐的裂痕!

    更重要的是,齐王寿辰!这是一个绝佳的、制造混乱的时机!

    楚洹帅帐内的军议持续了约一个时辰。阿婵退回自己帐中,心跳仍未平复,并非全因偷听的风险,更因那信息背后蕴藏的、令人战栗的可能性。

    但如何利用?她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立刻抓住楚洹注意力、并展示她无可替代价值的切入点。

    她回想起偷听到的另一个关键词——“粮饷加征三成”。边境守军的怨言,这是最易燃的柴薪。若能点燃它……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她脑中飞速勾勒。这需要精准的情报、对人性弱点的把握,以及一点“恰到好处”的运气。

    此刻,她需要工具。

    阿婵的目光扫过帐内,最后落在那面青铜菱花镜上。她咬咬牙,猛地将镜子摔在地上!青铜镜面与坚硬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啊!”她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慌失措。

    帐外守卫立刻警觉:“苏姑娘?何事?”

    帐帘被掀开,一名亲卫探头进来,只见阿婵跌坐在地,对着满地碎片瑟瑟发抖,眼中含泪:“镜、镜子……碎了……我怕……二哥给的……”

    亲卫松了口气,语气放缓:“姑娘莫怕,只是镜子碎了,末将这就让人打扫。”他唤来一名女兵收拾残片。

    阿婵怯生生地指着几片较大的、边缘锋利的碎片:“那个……能给我吗?亮亮的……我想留着……”她眼神纯真,像个找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女兵看向亲卫,亲卫犹豫了一下,想到将军只是要求监视,并未限制这种小事,便点了点头。只要没有明显危险,满足这痴女的要求也无妨。

    阿婵如获至宝般将几片最锋利的铜镜碎片小心翼翼用手帕包好,揣入怀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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