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归途无灯
浓雾依旧死寂,吞噬着光线与声响,只余下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撞击着耳膜。宁晞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冰冷、裂纹遍布的镜湖之上,依靠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向着来时的方向艰难跋涉。
背后的蛇形烙印如同附骨之疽,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她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遭遇并非幻觉。体内仙力枯竭,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每一次运转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神魂更是因那强行施展的共生契约而黯淡受损,昏沉欲睡。
但她不敢停。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镜湖”中的一幕幕——谢砚残魂逸散时的惊骇,“净世之瞳”那贪婪冰冷的竖瞳,强行缔结契约时的疯狂,以及最后那神秘出现的叹息与援手……
还有那段自“烬余”最深处浮起的、关于琉璃宫阙崩毁与那巨大苍白竖瞳的古老记忆。
真相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琉璃碴,扎得她鲜血淋漓,却依旧拼凑不出全貌,只余下更深的寒意与迷雾。
“净世之瞳”要的不是占有,是毁灭。是逼迫“烬余”彻底破碎熄灭。谢砚成了意外卷入的、与“烬余”共生的筹码。而她自己……究竟是谁?是星灯的转世?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迷茫与恐惧强行压下,专注于眼前唯一的路——离开这里,活下去。
浓雾似乎永无尽头。失去了“净世之瞳”的坐标指引,在这片能吞噬感知的地域,极易迷失方向。她只能凭借着最初进入时留下的一丝微弱感应,以及那冥冥中对“外界”的渴望,艰难地辨认着。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几个时辰,或许更久。双腿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意志支撑。就在她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即将瘫倒在这片死寂雾海中时——
前方的雾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
远处,隐约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死寂,而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风吹过某种叶片的沙沙声?
宁晞精神猛地一振,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加快脚步,踉跄着向前冲去。
雾气越来越薄,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她终于冲出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雾地带!
冰冷的、真实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和脸颊,带来一股清新的、属于人间的泥土和草木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尽管其中夹杂着秋雨的寒凉,却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回头望去,身后依旧是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死寂山谷,仿佛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匍匐在苍茫山峦之间,与外界泾渭分明。
出来了……她真的出来了!
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她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连忙扶住身旁一棵被雨水打湿的老树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
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城西北荒山的边缘地带,地势已见平缓,远处依稀可见官道的轮廓。雨丝细密,天色阴沉,看不出具体时辰。
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藏身疗伤。“净火使”未必不会在附近搜寻。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正准备朝着记忆中有村落的方向走去——
哒、哒、哒。
一阵轻微而规律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声响,自官道方向传来,正朝着她所在的位置靠近。
宁晞心中一凛,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隐匿身形。
然而,那马车却在她前方不远处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一角。一张温润俊雅、却带着几分病气的年轻男子的脸庞探了出来,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倚靠树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宁晞身上。
那男子看到她,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位姑娘,”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的气虚,却清晰入耳,“雨势不小,荒山野岭,何以独自在此?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的目光在她破损染血的衣裙和苍白如纸的脸上扫过,眉头微蹙:“姑娘似乎受了伤?若是不弃,可愿上车暂避风雨?在下略通岐黄,或可为姑娘稍作处理。”
马车朴素无华,车夫也是个沉默老实的样子,看起来并无危险。
但经历了方才的一切,宁晞此刻已是惊弓之鸟。她强压下立刻答应的虚弱感,警惕地打量着对方,神识艰难地探出——并无修为波动,似乎只是个寻常的病弱公子。
是巧合?还是……又一个陷阱?
她犹豫着,雨水顺着发梢流下,冰冷刺骨。背后的伤口和体内的空虚都在叫嚣着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憩。
那病弱公子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眼神温和依旧。
最终,宁晞深吸一口气,沙哑开口:“多谢公子……萍水相逢,不便叨扰……”
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身体晃了晃,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那病弱公子见状,立刻道:“姑娘不必逞强。出门在外,谁都有不便之时。快请上车吧,莫要淋坏了身子。”
说着,他已示意车夫拿来了伞和踏脚凳。
宁晞确实已到了极限,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她看着对方那真诚(至少看起来如此)的眼神,又感受着自身糟糕的状态,最终,那点微弱的警惕心被求生的本能压过。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那便……多谢公子了。”
在车夫的搀扶下,她几乎是半昏迷地爬上了那辆温暖的马车。
车内布置得十分舒适,燃着淡淡的安神香。那病弱公子递过来一条干燥柔软的薄毯,又取来一个温着的暖手炉。
“姑娘先暖暖身子。”他温和道,并未过多打量她的狼狈,只是递过来一杯温水。
宁晞裹紧薄毯,抱着暖手炉,冰冷的身体渐渐恢复一丝知觉。她小口喝着温水,警惕心并未完全放下,但极度的疲惫和虚弱让她无力再思考更多。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泥泞的道路,向着未知的目的地行去。
车窗外,雨声淅沥,天色愈发阴沉。
宁晞靠在柔软的车壁上,眼皮沉重如山。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飞速掠过的、雨幕中的荒山轮廓。
谢砚……还被困在那恐怖的“镜湖”之中,与“净世之瞳”共生。 “烬余”的秘密远未揭开。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而此刻,她正被一个陌生的、病弱的公子,带往一个未知的方向。
未来是吉是凶,全然未卜。
她缓缓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了意识。
唯有怀中那枚冰冷沉寂的“烬余”碎片,紧贴着她的心口,仿佛是她与那个冰冷真相之间,最后的、微弱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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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