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阳光,透过那扇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玻璃的老旧窗户,懒洋洋地洒在五年级(三)班的讲台上,在讲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光影里有无数的灰尘在欢快地、无声地飞舞着,仿佛在演绎着某种只有它们自己才懂得的、永恒不变的舞蹈。肖瑾拿着那半截已经短得快要握不住的白色粉笔,是的,粉笔用到这么短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扎手了,但她总是习惯用到最后,这大概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节俭,或者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习惯,她正试图在黑板上写下今天语文课要讲的重点课文《桂花雨》的作者琦君的原名,她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秀而工整,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为人师表的认真与刻板。当她写到那个“潘”字的第三笔时,粉笔,“啪”地一声,极其轻微又极其清晰地,从中间断裂了,一小截掉落在讲台边缘,弹了一下,然后滚落到了地面,不知道会滚到哪个角落里去。
她看着手里剩下的更短的那一截,几乎有些无奈地、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极其幽微,甚至连坐在第一排那个正偷偷在课桌底下摆弄新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橡皮擦的小男孩都没有察觉。她正准备弯腰,去打开讲台旁边那个木头材质、因为年深日久而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的粉笔盒,去寻找另一支可能同样不会太长的白色粉笔时,一支全新的、完整的、甚至看起来格外修长白皙的粉笔,无声地,仿佛凭空出现一般,递到了她的手边。
那只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样式简单大方的黑色腕表,表盘在透过窗户的秋阳下反射出一种低调而沉稳的光芒。肖瑾甚至不需要抬头,不需要用眼睛去确认,仅仅是通过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只手和那块表,她就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谁。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混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和一点点莫名所以的尴尬的情绪,像一滴不小心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地在她心间弥漫开来。但这情绪扩散得极快,也消失得极快,几乎是在下一秒就被她强行压制了下去。
她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目光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移动,然后,她就看见了杨献霖那张脸。杨献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里面是一件纯白色的衬衫,领子整齐地翻在外面,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显稳重几分。他的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仿佛是经过精确测量般的笑意,那笑意很温和,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嘴角和面部肌肉的层面,并未真正地、彻底地抵达他那双深邃的、总是显得过于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他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标准的桃花眼,眼睫毛很长,甚至比许多女孩子的还要浓密,但当你仔细去看时,又会觉得那双眼眸里好像蒙着一层极薄的、难以穿透的雾气,让你永远也看不真切那雾气后面隐藏的真实情绪。
“肖老师,用这支吧。”他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磁性,像大提琴的低音区缓缓流淌而过,但这声音里同样听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平静得像一汪深秋的、不起丝毫涟漪的湖水。
“……谢谢杨老师。”肖瑾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道,她的声音比她预想中要显得平静得多,甚至带上了一种刻意为之的、略显疏远的礼貌。她迅速地、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接过了那支粉笔,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微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皮肤。他的指尖带着一点秋日早晨特有的微凉,而那一点微凉,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倏然间通过她的指尖,传遍了她的整个手臂,甚至让她的心脏都莫名地、不规则地悸动了一下。她立刻缩回了手,仿佛被那微凉的体温烫到了一样,然后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重新在黑板上写起字来,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肩膀线条绷得有点紧。
杨献霖看着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仓促转身的背影,嘴角那丝公式化的浅淡笑意,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敛了一点点,但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晃动造成的错觉。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教室后排的空座位上静静地坐了下来,那条空座位是属于一个今天请假了的孩子。他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看起来质感很好的笔记本和一支同样是黑色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然后摊开笔记本,做出了一副准备认真听课、记录要点的姿态。这是他作为五年级年级组长的工作职责之一——不定期地、随机地推门听课,以此来了解和掌握年级里各位老师的教学情况和课堂动态。这项工作是学校教务处规定的,是常规工作,是完全正当的、无可指摘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然而,只有杨献霖自己心里清楚,他选择在今天上午的第二节课,走进五年级(三)班的教室,坐在这个靠窗的、能晒到一点太阳的、偶尔还能听到窗外那棵老樟树上鸟儿鸣叫的空座位上,听肖瑾讲这篇关于桂花的、弥漫着淡淡思乡愁绪的课文,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出于年级组长的职责,又有多少成分是出于一种他自己也未必愿意深入剖析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私心。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底最深处极其快速地闪过,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要捕捉不到,然后就被他迅速地、习惯性地压制了下去,重新换上了那副冷静自持、公事公办的面孔。
肖瑾当然知道他就坐在后面。她的后背,仿佛真的长出了另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后方的那道目光。那道目光并不灼热,甚至可以说是平静而温和的,但它却像一种无形的存在,干扰着她原本流畅的教学节奏。她发现自己在一个简单的词语解释上多花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她发现自己板书的时候,有一个字的笔画顺序似乎写得不是那么标准了,她甚至还发现,当她想叫一个平时很活跃的孩子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竟然一时之间有点想不起那个孩子的名字了,尽管这个名字她昨天才点过。这种轻微的失态让她感到一丝懊恼,她在心里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课文本身和讲台下一双双清澈的、求知的眼睛上去。
窗外的阳光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光线的角度也悄悄地发生着偏移。那些在光线里飞舞的灰尘,舞动得更加欢快了。整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秋天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混合着旧书本、粉笔灰、还有孩子们身上那股干净的、奶香奶气的味道。肖瑾的声音,杨献霖偶尔低头记录时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从操场上飘过来的体育老师的吹哨声和孩子们嬉戏玩闹的欢笑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最寻常不过的、小学校园里的秋日图景。
然而,在这幅看似平静和谐的图景之下,某些微妙而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水底悄悄蔓延的水草,在无人察觉的暗处,缓慢地、固执地生长着。
2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了,那是一种略显刺耳却又让人感到无比解脱的电铃声,回荡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孩子们像一群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欢快地、叽叽喳喳地收拾好书包,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奔向门外自由的空气,或者奔向等候在校门口的家长的怀抱。
办公室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然后又迅速地重归安静。大部分老师都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只剩下几个还在埋头批改作业或者准备第二天教案的。夕阳的光晖,颜色变得有些浓郁,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橘红色,它大片大片地透过办公室朝西的窗户泼洒进来,将整个办公室都染上了一种温馨而又带点怅惘的色调。
肖瑾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位置是靠窗的第二个。她正专注地、一笔一划地批改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作文本,这次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孩子们的作文,充满了天真烂漫的童趣和那种毫不掩饰的、真挚的情感,有的让人忍俊不禁,有的又让人心生感动。当她改到班上那个平时很内向、说话声音总是细细小小的女孩子的作文时,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作文里写到了父母最近频繁的争吵,写到了妈妈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哭泣,写到了孩子自己内心的害怕和无助。女孩子用工整得让人心疼的字迹写道:“我希望爸爸和妈妈能不要再吵架了,我希望我们家能像以前一样,充满了笑声。”
肖瑾看着这篇作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却又持续地揪着,泛起一阵细微的酸疼。她拿起手边那支红色的钢笔,想要写几句评语,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下笔。安慰?鼓励?或者应该做点什么?她犹豫着,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就在这时,一杯冒着微微热气的、透明杯子装着的咖啡,被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桌角旁边,正好处于那片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之中。咖啡的香气,浓郁而带着一丝焦糖般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驱散了一些她鼻尖萦绕的粉笔和纸张的味道。
不用抬头,她知道是谁。整个办公室里,只有杨献霖会用这种精致的、印着星巴克标志的纸杯带咖啡回来,而且,他总是习惯性地买两杯。
果然,杨献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的、听不出太多波澜的语调,但似乎比白天在教室里时,多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或许是源于疲惫的松弛感:“看你改了半天作文了,歇会儿吧。顺便帮你带了一杯,老规矩,拿铁,双份奶,一份糖。”
他说得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已经持续了很久、并且理所当然应该如此的事情。事实上,在很久以前,大概一两年前,或者更久?肖瑾有点记不清了,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比现在要更亲近一些,偶尔会一起在没课的时候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坐坐,聊聊天,讨论一下教学上的问题,或者只是单纯地放松一下。那时候,杨献霖就记住了她喝咖啡的习惯。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顺便带一杯”的行为,变得让肖瑾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了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在某一次,她无意中听到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带着一点玩笑、又带着一点探究意味的议论之后?又或者,是在她自己内心深处,开始对自己和杨献霖之间这种看似融洽但又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的关系产生怀疑和抗拒之后?
“……谢谢,多少钱?我转给你。”肖瑾没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而是抬起头,看着杨献霖,非常客气地、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地拉开了距离地说道。她的目光平静,脸上甚至还努力挤出了一丝礼貌性的、略显僵硬的微笑。
杨献霖正准备转身回自己办公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另一头,靠墙的位置,与肖瑾的桌子隔着好几排其他的办公桌。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她,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但这反而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的时间显得有些漫长,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一杯咖啡而已,肖老师不用这么客气。”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或者说是疲惫。
“要的,总是让你破费不好意思。”肖瑾坚持道,她已经拿起了手机,点开了微信的界面,做出了准备转账的姿态。她的语气很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杨献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同样拿出手机,默默地接收了肖瑾转过来的那个精确到角的金额。屏幕上显示的转账成功的信息,像一道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屏障,清晰地立在了两人之间。
“那个……”肖瑾试图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她的目光落回到了那篇让她揪心的作文上,“杨老师,你看看这个。”她将作文本递了过去,仿佛这是一个可以安全转移话题的工具。
杨献霖接过作文本,就站在她的桌旁,借着夕阳的光线,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他的眉头也渐渐地皱了起来,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和凝重。
“这孩子……”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是啊,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写评语比较好。”肖瑾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困惑和一种身为老师的责任感,“光是写几句安慰的话,感觉太轻飘飘了,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找个时间,跟孩子的家长沟通一下?或者,先跟孩子本人好好谈一谈?”
“家长沟通是必要的,但需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贸然行事,否则可能会起到反效果。”杨献霖沉吟着说道,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纸页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可以先从侧面了解一下情况,比如跟班主任王老师沟通一下,看看她是否了解更多的背景。和孩子谈的时候,也要特别注意技巧,要保护好孩子的自尊心,不要让她觉得难堪或者害怕。”
他分析得条理清晰,考虑得周到全面,完全展现出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年级组长和优秀教师应有的专业素养和责任心。在这一刻,他们之间那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似乎暂时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工作目标和教育者身份的、纯粹的同事之间的交流与合作。
他们就这样站在夕阳笼罩的办公室里,围绕着这个孩子的作文和可能面临的困境,讨论了将近十分钟。从如何与班主任沟通,到何时以何种方式与家长取得联系,再到如何巧妙地、不露痕迹地给予这个孩子更多的关注和鼓励……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意见和建议。
然而,当讨论告一段落,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之后,那种微妙的、令人有些不自在的沉默,又悄悄地回来了。那杯放在桌角的咖啡,热气已经变得稀薄,不再像刚才那样袅袅上升。
“那就先这样,我回去再仔细想想。”肖瑾最终说道,一边伸手将那杯已经温凉的咖啡拿了过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咖啡的味道很好,香醇顺滑,正是她喜欢的口味,但此刻喝在嘴里,却似乎带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苦涩。
“好。”杨献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余的话。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拿起他的公文包和车钥匙,然后离开了办公室。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拐角处。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肖瑾一个人,还有满室正在逐渐褪去的、越来越暗淡的夕阳余晖。她看着那杯咖啡,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条冰冷的转账记录,心里涌起一种空落落的、酸酸涩涩的感觉,像吃了一颗没有完全成熟的青梅。她明明达到了目的,成功地用转账的行为维护了自己所认为的界限和距离,但为什么,心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和愉悦,反而变得更加沉重和闷堵了呢?
她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毫无意义的情绪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重新拿起那支红色的钢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那篇作文上。
3
时间像流水一样,平静地、不间断地向前流淌着,很快就到了深秋时节。学校里的几棵老银杏树,叶子全都变成了灿烂耀眼的金黄色,像一把把撑开的小金扇,挂满了枝头。每当有风吹过,那些金黄色的叶子就会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在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清脆的响声。
学校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就在这样一个天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如期举行了。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片热闹非凡、活力四射的氛围之中。广播里不停地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各班热情洋溢的投稿加油稿以及比赛项目的通知。操场上,到处都是奔跑跳跃的身影,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欢呼声和呐喊声。
肖瑾负责的组织工作是维持她们班级所在区域的纪律和卫生,同时照顾好参赛的运动员们。她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一会儿要大声提醒孩子们不要乱跑,注意安全;一会儿又要赶紧给即将上场参加比赛的学生检查号码布是否戴好了,鞋带有没有系紧;一会儿又要带领着班上的啦啦队,给正在跑道上奋力拼搏的本班运动员拼命加油鼓劲。
杨献霖作为年级组长和运动会的总裁判长之一,更是忙碌异常。他穿着学校统一发的、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哨子,手里拿着计时器和记录板,不断地穿梭在各个比赛场地之间。他的身影出现在跳远的沙坑旁,出现在跳高的横杆旁,出现在百米跑的终点线处……他处理问题果断而公正,脸上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一种严肃认真的表情,但偶尔在看到孩子们那些笨拙又努力的模样时,他的嘴角也会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笑意。
下午的时候,举行的是最考验班级凝聚力和集体荣誉感的项目——年级组男女混合接力赛。这是整个运动会的高潮,也是最容易出状况的项目。五年级(三)班本来很有希望争夺前三名的,他们班有几个跑步很快的孩子。然而,意外就在一瞬间发生了。轮到第三棒,那个平时做事就有点毛手毛脚、性格急躁的小男生接棒时,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手滑了一下,接力棒“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虽然他反应很快,立刻捡起来继续狂奔,但名次一下子就落到了最后一位。
那个小男生跑完自己的那一棒,把接力棒交给最后一个同学之后,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愣愣地站在跑道边上,看着其他班的同学一个个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冲向终点。他的小脸先是涨得通红,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惨白,紧接着,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睛里滚落下来,他开始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极了,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抽一抽的。
肖瑾赶紧跑过去,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柔声地安慰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李哲!这只是比赛而已, accidents happen(意外难免),我们努力了就好,名次一点都不重要……”她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
可是孩子沉浸在巨大的自责和失落情绪里,根本听不进任何安慰,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都……都怪我……是我……我把棒子弄掉了……呜呜……我们班……我们班最后一名了……我对不起大家……”
周围有几个同班的孩子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没关系”、“不怪你”,但也有一些别班调皮的男生经过,故意做着鬼脸,发出“嘘”的声音,这让孩子更加无地自容。
就在肖瑾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周围也有些混乱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开了那些看热闹起哄的外班学生,是杨献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很严肃,先是目光严厉地扫视了一圈,那些起哄的男生立刻噤声,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然后,杨献霖在那个名叫李哲的小男生面前蹲了下来,他的高度正好能与孩子平视。他没有像肖瑾那样立刻温言安慰,而是用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严厉的口吻说道:“李哲,站起来。”
小男孩被他的语气震慑住了,哭声不由自主地变小了,变成了小声的抽噎,他怯生生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杨献霖的眼睛。
“抬起头来。”杨献霖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带着一种力量。
孩子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红的。
“告诉我,接力棒为什么掉了?”杨献霖问道,他的目光锐利,直视着孩子的眼睛。
“我……我太急了……手滑了……”孩子抽抽搭搭地回答,声音很小。
“嗯,原因是紧张和失误。”杨献霖点了点头,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很认真,“但是,掉了棒子之后,你停下来了吗?你放弃比赛了吗?”
“没……没有……”孩子摇了摇头,“我捡起来……继续跑了……”
“对!”杨献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肯定的力量,“你没有放弃!你立刻捡起接力棒,坚持完成了你的比赛任务!这才是最重要的体育精神!跌倒没关系,失误也没关系,但只要立刻爬起来,继续努力向前跑,你就是好样的!就是值得尊敬的!比起名次,杨老师更欣赏你没有放弃的这份坚持和勇气!”
他的话语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孩子的心上,也敲打在周围每一个孩子的心里。李哲愣愣地看着他,眼泪虽然还在流,但眼神里已经不再是刚才那种纯粹的崩溃和自责,而是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杨献霖伸出手,不是去擦他的眼泪,而是重重地、鼓励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眼泪擦干。回去好好总结一下经验,下次接棒的时候稳一点。现在,去和你的队友们在一起,他们没有人会怪你。”
奇迹般地,李哲真的停止了哭泣,他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他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杨老师。”然后转身跑回了自己班级的队伍里。班上的同学们立刻围了上去,有的拍拍他的背,有的搂住他的脖子,没有人责备他。
肖瑾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夕阳的金辉洒在杨献霖的侧脸上,他刚才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在面对孩子时的那种既严厉又蕴含着鼓励的态度,以及他话语里那种独特的力量……这一切,都让她的心里泛起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波澜。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初登讲台、眼睛里还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杨献霖。那时候的他,似乎更容易接近,更容易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处理完这个小意外,杨献霖站起身,目光不经意地转向了肖瑾。两人视线相接,肖瑾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有些仓促地移开了目光,假装看向跑道上的其他比赛。
杨献霖似乎并没有在意她这细微的躲避动作,他很自然地对肖瑾交代了一句,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肖老师,这边你照看一下,我去终点那边看看成绩统计。”
“好的,杨老师你去忙吧。”肖瑾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别处。
杨献霖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在喧闹的、布满夕阳余晖的操场上,显得有些孤单,但又异常挺拔和坚定。
运动会结束后,学生们在老师的组织下有序退场。肖瑾带着自己班的学生最后离开操场,她需要确保场地卫生,检查有没有学生遗漏物品。当她再次确认无误,准备离开时,发现看台的角落座位上,似乎遗落着一件深色的衣物。
她走过去一看,是一件男式的薄款针织开衫,叠得还算整齐,但显然是被主人遗忘在这里了。她认出来,这是杨献霖今天穿在运动服外面的那件衣服。她拿起衣服,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羊毛材质,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体温,以及一种淡淡的、清冽的、属于杨献霖的味道,像是某种牌子的洗衣液混合着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拿着那件衣服,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是现在给他送过去?还是明天上班再带到办公室还给他?现在送过去,可能他还没走远,但意味着她要主动去找他。明天再还,似乎更符合她一直以来试图保持的距离感,但又显得有点刻意和不自然,毕竟人家今天刚帮自己班解了围。
最终,她还是拿着那件衣服,朝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办公室的门果然还开着,里面亮着灯。她走到门口,看见杨献霖一个人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正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整理运动会的成绩数据。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侧脸线条有些冷硬,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
肖瑾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
杨献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
“杨老师,你的衣服,落在操场看台上了。”肖瑾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只是把手里的衣服递了过去。她的语气尽量保持平淡和公事公办。
杨献霖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仿佛这才意识到少了件衣服。他站起身,走过来接过衣服,脸上露出一丝很少见的、略带窘迫的表情,虽然那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哦……谢谢,我都没发现。估计是太忙了,随手脱了就忘拿了。”
“不客气。”肖瑾说完,立刻就想转身离开。
“肖老师,”杨献霖却突然叫住了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今天……你们班那个孩子,后来情绪还好吧?”
“嗯,没事了,回教室后大家安慰了他,他已经好多了。还要谢谢你当时开导他。”肖瑾客套地回答。
“那就好。孩子需要经历挫折才能成长。”杨献霖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忙了一天,你也辛苦了。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然,超出了他们平时那种仅限于工作交流的范畴。肖瑾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抬起头,有些警惕地看向杨献霖。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同事之间的寒暄。
“没什么安排,回家休息。”肖瑾简短地回答,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层防备。
“我也是。”杨献霖淡淡地应了一句,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针织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服的面料,“那……路上小心。”
“……你也是。”肖瑾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杨献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件失而复得的衣服,看着肖瑾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匆忙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银杏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衣服,久久没有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黯淡。
4
秋意越来越浓,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树上的叶子也几乎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白色的、显得格外高远的天空。学期的进度条,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快要期中考试的时候。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的备考气氛。
这天下午,年级组召开期中考试前的筹备会议,会议内容主要是讨论考试范围、复习重点以及考场安排等具体事宜。会议是在年级组那间不大的小会议室里召开的,所有的五年级语文老师都参加了,围坐在那张椭圆形的长条会议桌旁。
会议的气氛一开始是正常而高效的,大家各抒己见,讨论得很热烈。然而,当讨论到关于作文评分标准的具体尺度把握时,肖瑾和杨献霖之间,发生了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激烈的争执。
事情的起因是杨献霖作为年级组长,提出为了统一评分尺度,保证考试的公平性,建议这次期中考试的作文评分采用一套更加细化、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刻板的量化标准表,对作文的立意、结构、语言、书写等各个方面都设定非常具体的扣分点。
肖瑾几乎是立刻就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认为语文作文,尤其是小学生的作文,更应该注重情感的真实表达和创造力的培养,而不是用冷冰冰的、条条框框的量化标准去束缚孩子,那样会扼杀孩子们的写作热情和个性表达。
“杨老师,我觉得这个量化表太死板了!”肖瑾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她手里拿着那份打印出来的评分标准草案,语气有些激动,“比如这条,‘立意消极悲观者,酌情扣3-5分’,什么是消极悲观?一个孩子如果真实地写出了他因为搬家而离开好朋友的伤心,这能叫消极悲观吗?难道我们要求所有孩子都必须写出‘今天阳光灿烂,我心情很好’这样的作文吗?这不符合教育的初衷!”
杨献霖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脸色平静,但眼神却很坚定。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地回应道:“肖老师,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考试就需要有统一的标准,否则就会出现有的老师松,有的老师紧,对孩子们来说反而不公平。我们制定这个标准,不是为了束缚,而是为了提供一个相对客观的参照系。‘消极悲观’当然有具体的界定范围,并不是说你提到伤心就要扣分,而是指通篇充斥着毫无建设性的、极度负面的情绪。我们需要引导孩子向阳而生,这并没有错。”
“但是标准由谁来界定?由这张表格吗?”肖瑾据理力争,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每个孩子的情况不一样,每篇作文背后的故事也不一样!我们应该做的是去读懂孩子文字背后的心,而不是拿着放大镜和尺子去机械地量分!这样批改出来的作文,还有什么温度和意义可言?”
“公平比温度更重要!”杨献霖的语气也加重了一些,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都凭老师个人的主观感受来打分,那考试的严肃性和公平性何在?我们是在组织一场全年级的正式考试,不是在举办文学创作沙龙!首先必须保证的是公平和公正!”
“公平不等于刻板!公正也不意味着无情!”肖瑾毫不退让地反驳道,她甚至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教育不仅仅是冷冰冰的分数和标准!它更需要理解和包容!如果我们自己都变得这么机械,那我们怎么去教孩子保持真诚和热爱?”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其他老师都屏息静气,看看肖瑾,又看看杨献霖,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插话。这两位平时看起来都很温和、很有修养的老师,此刻却像两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为了各自坚持的教育理念,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杨献霖看着肖瑾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会议室明亮的日光灯照射下来,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小小的、明亮的光斑,但那光斑背后,似乎翻滚着某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惊讶,有固执,或许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 frustration(挫败感)?
他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显得格外漫长。最终,他再次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年级组长的权威:“肖老师,你的意见我听到了。但是,这次期中考试,必须按照年级组统一制定的评分标准执行。这是规定,也是为了全年级的整体考量。个人的意见可以保留,但执行必须统一。散会!”
最后“散会”两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肖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语言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杨献霖那副冷硬的、公事公办、毫无商量余地的面孔,一种巨大的失望和冰凉的情绪,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也让她瞬间感到了透心的凉意。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坐了下来,低下头,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和笔。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其他老师也纷纷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陆续安静地离开了会议室。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肖瑾和杨献霖两个人。肖瑾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没有再看杨献霖一眼,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她的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杨献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的声音似乎放缓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肖瑾……”
他已经很久没有直接叫她的名字了。这个称呼让肖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
杨献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学生好。但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肖瑾依然没有回头,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却也极其疏远的语气说道:“杨组长,规定我明白了,我会严格执行的。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去准备下一节课了。”
说完,她拧开门把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了。杨献霖一个人被留在了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他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会议室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将他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之中。他抬起手,用力地、缓慢地揉捏着自己的眉心,脸上露出了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何尝不知道肖瑾的话有道理?他何尝想用那些冷冰冰的条条框框去束缚孩子们鲜活的思想?可是,作为年级组长,他必须要考虑更多现实的因素:学校的考评、家长的可能质疑、与其他班级的平衡、乃至整个年级的成绩报表……他肩上有太多的责任和压力。有些规则,即使他不完全认同,也必须去维护和执行。
他以为肖瑾能够理解,至少,能够体谅一点点他的处境。但是,她刚才那失望至极的眼神和冰冷疏离的语气,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尖锐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某个最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疼痛。
他和她之间,似乎总是这样。看似离得很近,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每天见面,讨论工作,甚至能记住对方喝咖啡的习惯。但实则,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却巨大的鸿沟。那是理念的差异,是性格的冲突,是身份的束缚,也是……谁都不愿意、或者没有勇气先迈出那一步去跨越的胆怯和顾虑。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动弹。昏暗的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而另一边,肖瑾快步走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她的脚步很快,仿佛想要尽快逃离刚才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和氛围。她的心里充满了酸涩和委屈,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失望。她原本以为,杨献霖至少会愿意倾听,会尝试理解,哪怕最后仍然坚持己见。但他没有,他直接用权威压了下来,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结束了争论。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停了下来。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冰冷的轮廓。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觉得特别累,一种从心底深处弥漫上来的、无法驱散的疲惫。她和他,大概永远都是这样了吧。就像两条平行线,即使靠得再近,也永远不会有真正交汇的那一天。那些曾经若有若无的、让她偶尔心慌意乱又偶尔心生期待的瞬间,或许都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罢了。
一种清晰而酸涩的预感,像这深秋的夜风一样,冰凉地掠过她的心头:这就是结局了。不是轰轰烈烈的告别,也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明确论断,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和一次又一次无声的较劲与失望中,慢慢地、静静地走向了必然的终点。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望着窗外那轮刚刚升起的、孤零零的、散发着清冷光辉的下弦月,久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