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1

    在这个被无数人称之为艺术圣殿,但实际上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松节油、丙烯颜料以及某种陈年老木头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偌大画室里,郑妗正站在她那幅巨大得几乎有些夸张的画布前,那画布的高度几乎快要触及画室那挑高极高、上面还残留着不知哪一届学生恶作剧画上去的幼稚涂鸦的天花板了。她手里握着的不是那种精致小巧的画笔,而是一把沾满了浓重、黏腻的钴蓝色颜料的宽大画刀,她正用尽手腕的全部力量,将那抹蓝色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狠狠地刮在画布偏左上角的一块区域,那里原本铺着一层厚厚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柠檬黄,此刻蓝与黄猛烈地交织、碰撞、渗透,形成了一种极其剧烈、甚至有些刺眼的绿色,这绿色充满了某种不安的、躁动的、仿佛正在挣扎咆哮的能量。

    她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而晶莹的汗珠,这些汗珠汇聚在一起,然后顺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滑落,甚至有一滴极其不听话的汗珠,顽皮地滑到了她的下巴尖,摇摇欲坠地悬挂在那里,但她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她根本无暇去顾及。她的全部精神,她所有的感官,都仿佛已经与眼前这块巨大的、色彩汹涌澎湃的画布融为一体了。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和她正在进行的这场无声的、却又惊心动魄的色彩战争。

    就在这个时候,画室那扇沉重的、因为年久失修而发出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吱呀乱叫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首先进来的不是人,而是一股浓烈的、与他这个人气质格格不入的、甜腻到发齁的草莓味甜甜圈的香气,这香气霸道地、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原本充斥着严肃艺术气息的画室空间,然后,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才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是万欧。他今天穿了一件宽大到几乎能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去的纯白色亚麻衬衫,衬衫的袖子被他随意地挽到了手肘的位置,露出了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他的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甚至有几个破洞的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据说是什么限量版的帆布鞋。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一个透明的、印着某知名甜品店logo的盒子,里面装着几个色彩鲜艳、糖霜厚厚的草莓甜甜圈。他嘴里甚至还哼着一段不成调的、慵懒又有点欠揍的爵士小曲。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像是随意扫描一样在画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自然而然地、或者说注定会地,落在了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与画布搏斗的郑妗身上,以及她面前那幅巨大、色彩强烈得几乎要扑出来的画作上。

    万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挑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停下了嘴里哼唱的小曲,慢条斯理地、故意发出很大声响地拖过旁边一把沾满了各种颜色污渍的木椅子,椅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一种极其刺耳的“刺啦”声。他浑然不在意地坐了下来,然后打开了那个甜甜圈的盒子,拿起一个粉得格外娇艳的甜甜圈,大大地、极其满足地咬了一口,嘴角甚至沾上了一点白色的糖霜。

    他就这样一边咀嚼着那甜腻的食物,一边用他那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却又在深处藏着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郑妗和她的画。那目光,不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作品,更像是在菜市场评估一块猪肉的成色。

    郑妗的后背,仿佛真的长出了另一双无形的眼睛,即使她全身心投入在创作中,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来自后方的、带着甜品甜腻气味和某种玩味审视意味的目光。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那么零点一秒,手腕处传递出来的那股决绝的力道,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迟疑。但她没有回头,甚至连一点点回头的迹象都没有,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画刀,将那抹刚刚诞生的、躁动不安的绿色,用更厚的、更纯粹的钛白颜料狠狠地覆盖上去,仿佛想要强行压抑住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然而,万欧显然并不打算让她安心创作。他慢悠悠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用一种拖长了调子、显得懒洋洋又格外清晰的声音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郑妗心绪的湖面:“啧,我说郑大小姐,您这又是在跟颜色较什么劲呢?这蓝不蓝绿不绿的,刮了又盖,盖了又刮的,知道的您是在搞艺术创作,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跟这画布有仇,在这儿给它做刮痧理疗呢?”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令人火冒三丈的戏谑和调侃。

    郑妗握着画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微微泛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松节油、颜料以及那该死的草莓甜甜圈的甜腻气味,让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强迫自己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画布上,试图将万欧和他那讨厌的声音完全屏蔽在外,当做一团污浊的空气。

    但万欧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又咬了一口甜甜圈,继续评头论足,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了画布右下角一大片浓重的、仿佛化不开的深紫色区域:“还有这块,这紫色用得也太沉了吧?跟一大块淤青似的,压得整个画面都喘不过气来了。我说,心情不好也别拿画布撒气啊,要不要尝尝这个草莓味的?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虽然可能对你这种常年追求‘深刻痛苦’的大艺术家来说,有点太肤浅太庸俗了。”

    “闭嘴!”郑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转过身来。她的胸口因为怒气而微微起伏着,脸颊比刚才更红了,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明显的怒火,直直地射向那个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腿吃甜甜圈的男人。“万欧!你的画室在隔壁!如果你那双无处安放的眼睛和你那缺乏管教的嘴巴需要找个地方发泄,请你立刻、马上,滚回你自己的地盘去!不要在这里像只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污染我的空气,打扰我的工作!”

    她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带着明显的怒意,在空旷的画室里甚至激起了一点微弱的回音。

    万欧面对她的怒火,非但没有丝毫的收敛和歉意,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一样,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他甚至故意又晃了晃手里那个被咬得只剩一半的、粉嫩嫩的甜甜圈,语气更加轻佻:“哟,生气了?我说郑妗,你这心理承受能力有待提高啊。作为一位未来的伟大艺术家,怎么能听不进一点不同的声音呢?我这可是在给你提供宝贵的、免费的批评意见啊。忠言逆耳利于行,懂不懂?”

    “你的意见?”郑妗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那种建立在廉价糖精和轻浮态度上的意见,还是留给你自己那些色彩艳俗、内容空洞、除了能骗骗那些附庸风雅的暴发户之外毫无价值的装饰画吧!我的画,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艳俗?空洞?装饰画?”万欧重复着这几个词,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桃花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被刺痛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重新被那种玩世不恭所覆盖。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甜甜圈碎屑,朝着郑妗的方向走了几步,目光重新落回那幅巨大的画上,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但语气依旧带着那种让人讨厌的调侃:“好吧,就算我的画是艳俗的装饰品。那您这幅……嗯……充满了深刻痛苦和哲学思考的伟大作品,打算叫什么名字?《无病呻吟之蓝绿交响曲》?还是《论忧郁的紫色的一百种使用方法》?”

    “你!”郑妗气得几乎要把手里的画刀直接扔过去。她发现跟这个人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正常人类的沟通,他就像是一块滚刀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不停地挑战她的底线,惹她发火。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彻底引爆。画室里只剩下两人怒目而视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画廊的经理人,一位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的中年女士。她看到画室里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化的笑容:“哎呀,万老师您也在这儿?正好,省得我跑两个地方了。我是来通知二位,下个月初的那个青年艺术家双人联展,展位布局图初步方案出来了,需要二位过目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

    她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iPad,点开一张设计图,递了过来。

    郑妗和万欧几乎同时收敛了脸上外露的情绪,但彼此对视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冰冷的敌意和毫不退让的锋芒。

    双人联展。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同时刺了两个人一下。要把他们两人的作品放在同一个空间里展出,这对于他们彼此来说,简直像是一种折磨和酷刑。

    万欧率先移开目光,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凑过去看iPad屏幕:“哦?让我看看,是把我的画和郑老师的‘淤青’放在一起了吗?那对比效果一定很……震撼。”

    郑妗则冷冷地哼了一声,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也将目光投向了屏幕。

    画室里暂时只剩下画廊经理介绍布局方案的专业而平和的声音。但郑妗和万欧之间那无声的、激烈的电波,却在空气中暗暗交锋,碰撞出看不见的火花。

    2

    时间就像画廊角落里那桶被各种颜料污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洗笔水一样,看似浑浊不堪、停滞不前,但实际上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缓慢地流淌着。一转眼,距离那个让郑妗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皱眉头、胸口发堵的双人联展的开幕,就只剩下最后不到一周的时间了。布展工作已经进入了最紧张、也是最容易引发冲突和矛盾的阶段。

    此刻,在画廊那个挑高极高、墙壁被粉刷得雪白、灯光设计极其讲究的中央主展厅里,气氛却并非如同这环境一样明亮通透,反而显得有些压抑和紧张。郑妗和万欧,以及画廊的布展工作人员,正围在一起,讨论着——或者更准确地说,争论着——最后一件作品,也就是万欧的一幅大型油画,的具体悬挂位置和角度问题。

    这幅画是万欧最近的新作,尺寸巨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画面的主体色调是一种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具有挑衅意味的荧光粉红色,这种粉红色鲜艳、扎眼,充满了某种玩世不恭的流行文化和消费主义符号,与郑妗那些色调沉郁、笔触厚重、充满了内省和挣扎感的画作,形成了极其强烈、几乎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视觉冲击。

    郑妗坚持认为,万欧的这幅画不应该悬挂在展厅最重要的、正对着入口的那面主墙上。她的理由听起来非常充分且专业:“这幅作品的风格和整个展览的学术基调存在严重偏差!它的视觉侵略性太强,会完全破坏掉观众进入展厅后第一印象的整体性和连贯性,甚至会对其他作品的观赏体验造成不必要的干扰和压迫!我认为它更适合放在侧厅或者相对靠后的位置,作为一个风格上的调剂和补充,而不是作为主导!”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冷静而清晰,试图用专业的论述来说服在场的布展经理和工作人员,目光刻意地避免与万欧直接接触,仿佛他只是空气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因子。

    然而,万欧显然不可能接受这个安排。他双手插在他那条标志性的、破洞更多的牛仔裤口袋里,身体微微后仰,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似笑非笑的慵懒表情,但说出来的话却寸步不让:“偏差?干扰?压迫?郑老师,您这用词也太严重了吧?展览的主题是‘对话与碰撞’,不是吗?不同的风格,不同的理念,在这里产生激烈的碰撞,这才是‘碰撞’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所在,不是吗?把我的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正好可以凸显这种碰撞的效果,让观众一进来就能感受到这种强烈的视觉和观念上的冲击力,这有什么不好?难道您的作品就那么脆弱,经不起一点点旁边有其他风格作品的‘干扰’和‘压迫’吗?”

    他特意加重了“对话与碰撞”、“干扰”和“压迫”这几个词的语气,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挑衅,直直地看向郑妗。

    郑妗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她终于忍不住瞪向万欧:“你这是强词夺理!碰撞不等于混乱,对话也需要建立在基本的和谐基础上!你的画那种颜色,那种风格,放在那里根本不是对话,是噪音!是破坏!”

    “哦?噪音?破坏?”万欧挑眉,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那幅荧光粉红的画作,甚至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拂过画布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厚涂颜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迷恋的轻柔,与他语气中的轻佻截然不同,“在我看来,这鲜艳的颜色,这直白的表达,恰恰是对这个浮夸时代最真诚的回应和记录。难道只有像您那样,把所有的情绪都闷在心里,然后用各种灰暗的色调在画布上反复涂抹、纠结、痛苦,才叫做深刻,才叫做艺术吗?有时候,我觉得直白而热烈的肤浅,远比矫揉造作的深刻,要来得更真实、更可爱。”

    “你!”郑妗被他这番话气得脸色发白,尤其是他话语里对她创作理念的直接贬低和嘲讽,更是让她无法忍受,“万欧!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那种流于表面、哗众取宠的东西,根本谈不上艺术!那只是一种商业伎俩!”

    “商业伎俩也好过无人问津的孤芳自赏吧?”万欧立刻反唇相讥,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至少我的画能让人看得懂,能让人开心,能卖得出去。而您的画呢?除了您自己,还有谁能真正理解那层层叠叠的颜料下面,到底包裹着怎样一颗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心?”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郑妗内心深处某个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她的呼吸猛地一窒,看着万欧那张俊美却写满刻薄的脸,一时间竟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周围的布展工作人员和画廊经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尴尬而又无奈的神色。这两位艺术家之间的不合,在这个圈子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每次亲眼目睹他们之间这种针尖对麦芒、恨不得用语言把对方置于死地的争吵,还是让人感到无比的头疼和棘手。

    画廊经理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站出来打圆场,她脸上堆着职业性的、已经有点僵硬的笑容:“哎呀,二位老师,二位老师,都别激动,咱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嘛。都是为了展览效果最好,出发点都是好的……万老师这幅作品呢,视觉冲击力确实很强,放在主墙上的效果可能会很震撼,但郑老师考虑的整体协调性也确实很重要……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暂时先按照现有的方案挂上去试试效果?等所有作品都就位了,灯光也调试好了,我们再从整体上来看,如果确实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们再调整?到时候再决定是留在主墙,还是移到侧厅,或者我们再想办法在布局上做一些过渡和缓冲的处理?”

    一场激烈的争吵,最终又在这种和稀泥式的暂时妥协中,不了了之。万欧的那幅荧光粉红大作,最终还是被悬挂在了正对入口的主墙上。

    工作人员开始忙碌地调整画作的位置和水平线。郑妗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幅在她看来无比刺眼的画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雪白的墙壁上,那鲜艳的、甚至有些廉价的粉红色,像一种嚣张的宣言,无情地侵入并破坏了她心目中那个本该是严肃、深沉、充满力量的展览空间。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

    她不想再待在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里,猛地转身,打算离开展厅,去外面的露台透透气。

    就在她转身快步走向出口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心情激荡,没有注意看脚下,或许是因为高跟鞋的鞋跟太高太细,她一不小心,鞋尖绊到了地上散落着的一截用来固定画作位置的、透明的鱼线。她“啊”地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旁边摆放着工具和材料的梯子摔了过去!

    那一瞬间,郑妗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疼痛和狼狈的降临。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撞翻梯子,工具散落一地,自己摔倒在地的难看场景。

    然而,预料中的碰撞和疼痛并没有到来。

    就在她身体倾斜、即将摔倒的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从旁边冲了过来!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揽住了她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往回一带!她的后背重重地撞进了一个结实而温热的胸膛上,同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声,以及“哐当”一声巨响——那是万欧用自己的手臂和身体,硬生生地替她挡开了那个坚硬的金属梯子,梯子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几乎只在眨眼之间。

    郑妗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万欧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似乎也白了一下,显然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但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却依旧箍得紧紧的,没有丝毫的松动,仿佛生怕她再摔倒一样。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郑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松节油、颜料以及一种独特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男性气息,这股气息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取代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争吵的火药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展厅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万欧低下头,看着怀里显然被吓呆了、脸色苍白的郑妗,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紧张,有还未完全褪去的痛楚,甚至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但他的嘴巴,却像是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一样,脱口而出的,依旧是那句欠揍的、带着嘲讽的话:“走路都不带眼睛的吗?郑大小姐?还是说,您这又是某种新型的行为艺术,打算用摔跤来给我的画增加一点戏剧性的评论?”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失去了往常那种流畅的嘲讽力度,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郑妗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她的脸颊无法控制地迅速烧红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她的肋骨。那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他手臂的力量,他胸膛的温度,以及他刚才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同于往常的复杂情绪……所有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瞬间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和冷静。

    尴尬、窘迫、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悸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之间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是瞪大了眼睛,气息不稳地看着万欧。

    万欧也迅速恢复了常态,他甩了甩刚才被撞疼的那只手臂,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让人讨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紧张和关切从未存在过。“看来没事了?下次小心点,可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刚好有人愿意当人肉垫子的。”他语气轻飘飘地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幅已经挂好的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郑妗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腰间的那个被他手臂箍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灼热的触感,一阵阵发烫。她的心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几乎有些仓促地快步走出了展厅。

    3

    联展终于还是在一片忙碌、混乱以及郑妗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中,如期拉开了帷幕。开幕式的当晚,画廊里一改往日里那种略带清冷和疏离的艺术氛围,变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西装革履的收藏家、衣着时尚前卫的评论家、好奇张望的艺术爱好者、举着酒杯四处寒暄社交的名流、以及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形形色色的人流汇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的气泡声、低声交谈的嗡嗡声、以及各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有些过于浓郁的味道。

    郑妗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而优美的脖颈。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脸上维持着一种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周旋于前来观展和道贺的宾客之间。她礼貌地回答着各种或真诚或敷衍的赞美,应付着那些或深入或浅薄的关于她创作理念的提问。她的表现无可挑剔,冷静,专业,符合人们对一位颇具潜力的、严肃的年轻女艺术家的所有期待。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注意力,她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群,去寻找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身影。

    万欧今晚穿了一身骚包的暗紫色丝绒西装,里面搭配了一件黑色的真丝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没有系领带。他就像是鱼回到了水里,自如地、甚至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地游弋在各色人群之中。他身边似乎永远围着最多的人,笑声也似乎总是从他那个方向传来。他时而与某位大腹便便的收藏家谈笑风生,时而与某位穿着大胆的时尚博主亲密合影,时而又举着酒杯,对着一群显然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年轻女孩,侃侃而谈他的“创作灵感”——天知道那些灵感是来自某个哲学命题,还是仅仅来自昨天路过甜品店时看到的新款蛋糕。

    郑妗看着他在人群中心,笑得那样灿烂,那样漫不经心,那样游刃有余,接受着众星捧月般的恭维和注目。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那情绪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和鄙夷——看吧,他果然就是享受这种浮华和虚荣;有难以平息的愤怒和抵触——他的画和他的为人一样轻浮;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连她自己都几乎要忽略掉的……酸涩?甚至是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羡慕?羡慕他可以如此轻易地获得关注和喜爱,羡慕他可以活得如此“轻松”和“表面”?

    这种陌生的、不该有的情绪让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交谈对象身上,但耳朵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从万欧那个方向传来的、他的只言片语和爽朗笑声。

    就在这时,她听到万欧那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许,似乎是在回答一个关于他画作中某种特定色彩运用的问题。他的语气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调侃:“这个粉色啊?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寓意,就是觉得好看,够炸眼,走在街上第一眼就能看到甜品店里最新出的草莓慕斯蛋糕就是用的这个颜色,让人看了心情就好,就想买,就想咬一口。艺术嘛,有时候没必要搞得那么苦大仇深,让人开心,让人想消费,不也是一种价值吗?”

    周围响起一阵附和的、略带谄媚的笑声。

    郑妗握着香槟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看吧,他果然就是这样。她在心里冷冷地想道,一种“果然如此”的失望感和某种莫名的空虚感,同时涌了上来。

    然而,就在她准备彻底将那个方向的声音屏蔽掉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万欧的脸。隔着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灯光,她似乎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在他那看似灿烂的笑容底下,在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桃花眼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于自嘲或者疲惫的东西。那表情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得让郑妗几乎以为那是自己因为灯光晃动而产生的错觉。

    她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开幕式进行到一半,人群的气氛更加热烈了。郑妗好不容易摆脱了一拨人的交谈,感觉脸颊因为维持笑容而有些僵硬,嗓子也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有些干涩。她悄悄地退到了展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靠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她微微侧过身,想借着玻璃窗的反光,整理一下自己耳边一丝可能散落下来的碎发,顺便喘口气。

    然而,就在她看向玻璃窗的那一刻,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光滑如镜的玻璃窗,清晰地倒映出她身后的景象。而在那景象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万欧,不知何时也脱离了人群的中心,正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根柱子旁边,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目光……竟然……正一眨不眨地、专注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那不是他平时那种带着戏谑和评估的、玩世不恭的目光,也不是他在争吵时那种充满挑衅和攻击性的目光。那是一种……郑妗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极其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一种深沉的、难以化开的专注,甚至……甚至还有一种极其隐晦的、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温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孤独?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和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得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湖水,湖底深处翻涌着某种郑妗完全无法读懂的情绪。

    郑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然后又骤然松开。一股强烈的、酥麻的电流瞬间从她的脊椎骨窜升上来,让她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通过冰冷的玻璃窗,与倒影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着。

    时间仿佛又一次停止了流动。展厅里的嘈杂人声、音乐声,仿佛都在一瞬间褪去,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在看什么?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一样,疯狂地涌上郑妗的心头。

    然而,就在下一秒,倒影中的万欧,似乎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郑妗的身体过于僵硬,也许是她呼吸的频率发生了改变。总之,他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常态。他迅速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略带嘲讽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深沉而专注的凝视从未发生过。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朝着不远处一个正在对他招手的朋友示意了一下,然后便自然地转过身,重新融入了喧闹的人群之中,消失在了人影晃动之中。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郑妗一个人的幻觉。

    郑妗却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她依然僵硬地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撞击着她的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玻璃窗里只剩下她自己有些苍白的、带着惊愕和迷茫的脸庞。

    刚才……那是真的吗?不是她的错觉?

    那种眼神……那种完全不属于她所认识的、那个轻浮刻薄的万欧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像暴风雨一样席卷了她的内心。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万欧的认知,那坚固的、带着厌恶和抵触的认知堡垒,似乎被凿开了一丝微小的裂缝。从裂缝中透进来的光,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和不知所措。

    4

    热闹喧嚣的开幕式终于落下了帷幕,就像一场华丽而疲惫的梦。宾客们带着心满意足或意犹未尽的表情渐渐散去,工作人员开始着手收拾狼藉的杯盘和场地。巨大的展厅逐渐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那些悬挂在雪白墙壁上的画作,在精心设计的射灯照射下,沉默地散发着各自的光芒,仿佛刚刚上演的浮华与它毫无关系。

    郑妗送走了最后几位相熟的评论家和朋友,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她踩着那双站了整整一晚、此刻变得如同刑具一般的高跟鞋,慢慢地、几乎有些蹒跚地走回已经变得安静无比的展厅。她需要最后再检查一遍自己的作品,确认一切无恙,然后才能安心离开。

    空旷的展厅里异常安静,与几小时前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回响,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放大,显得有些孤单和寂寥。

    她走到自己那组色调沉郁的画作前,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看着那些浓重的色彩,那些纠结的笔触,那些隐藏在层层颜料之下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言说的情绪和挣扎。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和怅惘,悄然袭上心头。展览成功了,赞誉听到了,甚至有几幅画已经被贴上了代表售出的红点。但为什么,她心里却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喜悦和满足,反而像是缺了一块什么,空落落的,泛着酸涩的凉意?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地、慢慢地,踱步到了展厅的主墙面前——那面悬挂着万欧那幅荧光粉红色巨作的墙前。

    此刻,没有了熙攘人群的干扰和噪音,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寂静空间里,独自面对这幅画,感觉竟是如此的不同。

    雪白的墙壁,精准的射灯,将画作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凸显出来。那荧光粉红色依旧鲜艳夺目,甚至因为周围的安静而显得更加具有冲击力。但是,在此刻的郑妗眼里,它似乎不再是那种肤浅的、嚣张的、只会哗众取宠的存在了。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心无旁骛地、如此不带预设偏见地,审视着这幅画。

    她看到了那粉红色并非平涂,而是有着极其丰富、极其微妙的层次和变化,有些地方厚涂得几乎要凸出画布,有些地方又薄得像一层透明的纱。她看到了在那看似轻浮跳脱的粉色之下,竟然巧妙地、精心地镶嵌着一些冷色调的线条和块面,那些冷色被强势的粉色几乎覆盖,但却顽强地存在着,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或者某种固执的坚持。她看到了那些消费主义符号的背后,笔触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极其隐晦的、近乎尖锐的批判和反讽。那鲜艳的色彩,在此刻看来,非但不是欢欣鼓舞,反而透露出一种狂欢背后的虚无和孤独,一种用尽全力热闹、试图掩盖什么的……悲凉底色。

    这幅画,根本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轻松和肤浅。

    它甚至是痛苦的。是一种用最鲜艳的颜色包裹起来的、巨大的、无人诉说的痛苦。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像电流一样击中了郑妗。她怔怔地站在画前,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懂了万欧,看懂了这幅画,也看懂了那些一直以来被他用玩世不恭和尖酸刻薄伪装起来的、深藏在下面的东西。

    就在她心神激荡,完全沉浸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撼的认知中时,一阵轻微的、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从展厅的入口处传来。

    郑妗下意识地回过头。

    是万欧。他去而复返。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要苍白一些,脚步似乎也有些虚浮,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酒气。他那件骚包的暗紫色丝绒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真丝衬衫的领口扯得更开了,整个人看起来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疲惫和……脆弱。是的,脆弱,这个词竟然有一天会用来形容万欧。

    他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么晚了,展厅里还会有人,而且还是郑妗。当他看到独自站在他的画作前的郑妗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和……慌乱?虽然那慌乱很快就被他用习惯性的、略带嘲讽的表情掩盖了过去。

    “哟,郑大小姐还没走?”他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往常一样轻佻,但因为酒精的作用,那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和无力,“怎么?终于被我的画作超凡脱俗的魅力所征服,决定在此进行深夜膜拜了?”

    若是放在平时,听到他这种话,郑妗一定会立刻反唇相讥,毫不留情地怼回去。

    但是此刻,郑妗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强撑出来的、摇摇欲坠的玩世不恭,看着他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和落寞,再看看身后那幅仿佛用尽全部力气在喧嚣、实则充满了无声呐喊的画作。

    一瞬间,所有过往的争吵、讽刺、对立、还有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复杂眼神、那些突如其来的靠近和保护……所有的一切,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然后猛地拼接成了一个模糊却又让人心惊的答案。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些刻薄话语背后的另一种可能。明白了他那些轻浮行为之下的真正含义。明白了那幅画。也明白了……自己内心那一直无法解释的、莫名的关注和此刻汹涌而出的、酸楚的心疼。

    她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一颗巨大的、未成熟的青梅里,酸涩的汁液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万欧见她只是看着自己,却不说话,眼神还是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带着某种……怜悯和理解?这让他感到极其不自在,甚至有些莫名的恐慌。他习惯了她瞪着他,骂他,和他针锋相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仿佛看穿了一切似的注视着他。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语气更加夸张地说道:“行了行了,再看也要收费的。赶紧回去吧,郑大小姐,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然我对您没什么兴趣,但传出去总归对您的清誉不太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因为郑妗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走向他。

    她的脚步很轻,但在空旷寂静的展厅里,却像踩在了万欧的心尖上。她停在他的面前,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眼睛,此刻在灯光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湿润的、复杂的水光,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进他那双试图隐藏所有情绪的、带着醉意的桃花眼里。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轻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样的、带着微不可察颤抖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万欧,你……累不累?”

    很简单的一句话,只有四个字。没有指责,没有嘲讽,没有争论。只有一句轻轻的、仿佛带着无尽叹息的询问。

    “你累不累?”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温柔又残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万欧一直以来紧紧锁住、层层伪装的心门。

    万欧脸上的所有伪装出来的表情——那嘲讽的、轻佻的、玩世不恭的面具——在那一刻,骤然碎裂,崩塌,脱落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猛然击中,整个人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无法置信的、几乎是惊慌失措的神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习惯性地反驳,想用更刻薄的话来武装自己,但是……没有声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一句轻轻的询问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就那样愣愣地、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茫然和无措,看着眼前的郑妗。看着这个和他争吵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他以为最厌恶他最不理解他、他也用最恶劣的态度去对待的女人,却在此刻,用这样一句话,轻而易举地、精准地……击碎了他。

    一阵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和眼眶,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涩和滚烫。他几乎是狼狈万分地、仓皇失措地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着郑妗,不让她看到自己此刻脸上必然出现的、无法控制的崩溃表情。

    空旷的展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很久,久到郑妗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回应的时候,才听到他背对着她,用一种极其低沉的、沙哑得几乎破碎的、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的聲音,轻轻地、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走吧。”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让人心碎的哀求。

    郑妗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剧烈起伏的、显得无比孤寂的背影,然后,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转身离开了展厅。

    她的脚步很轻,很慢。

    当她终于走出画廊的大门,走进外面冰凉如水的夜风中时,一滴温热的眼泪,终于还是无法控制地、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来,迅速变得冰凉。

    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他们之间,一切都太晚了。也一切都完了。

    那层薄薄的、隔绝了真相的窗户纸,终于在今夜,被一句轻轻的问候捅破。然而,捅破之后,露出的却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巨大而冰冷的、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

新书推荐: 【飘/乱世佳人】艾希礼的弟弟:但倒贴贤内助 斗罗:天命帝星路 飞鸟·烬 春闺梦里人(失忆短篇小甜饼) 《满河星》 银杏落尽时 在小镇收养的落魄少年竟是前暧昧对象的亲弟弟?! 小师叔,你的妖为什么一直响 我在古代开毛茸茸牌三合馆 白莲花伪装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