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封峰！这份报表的数据是不是又你弄错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核对的时候要用系统里的最新模板，你怎么又用旧的？这返工得多出多少活儿来？”马玲玲的声音不算特别尖利，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穿透了信贷部略显嘈杂的办公区，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那个工位上。

    封峰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半的蛋黄派。他慌慌张张地凑到马玲玲的工位旁，弯着腰，眯着眼盯着她电脑屏幕上那个被红色标记圈出来的数字，脸颊迅速泛红。“啊？不会吧？我……我昨天核对的时候明明……”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乱糟糟的桌面上翻找着，“我用的是我上周下载的那个啊……”

    “上周？封大神，系统模板前天就更新了！内部邮件发了好几遍，你是一眼都不看吗？”马玲玲没回头，手指用力地敲了敲屏幕，发出哒哒的响声，“这下好了，王总下午就要看初步报告，这数据全对不上，你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挨批吗？”

    “对不起对不起！玲玲，真的对不起！”封峰连声道歉，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我马上改！立刻！马上就好！保证在午休前弄好给你，绝不耽误你时间！”

    “赶紧的！”马玲玲终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眉头紧皱着，“每次都这样，毛手毛脚的。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弄。”

    封峰像是得了圣旨，立刻缩回自己的格子间，噼里啪啦地开始敲键盘，鼠标点得飞快，那半块蛋黄派被无情地扔在了一边。

    旁边的老赵探过头，压低声音：“哎，玲玲，小封也不是故意的，年轻人嘛，偶尔出错难免的。”

    马玲玲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无奈：“赵哥，这不是偶尔了。这个月都第几回了？上次把客户联系方式录错，上上次忘了给重要文件盖章……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但这工作态度，真的让人头疼。”她摇了摇头，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总不能老是让别人给他擦屁股吧。”

    午休的铃声刚响，封峰就捧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亦步亦趋地跟在正要起身去食堂的马玲玲身后。“玲玲，玲玲，你看，你爱吃的那家甜品店新出的芒果千层，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算是……算是给我早上犯蠢赔罪了。”

    马玲玲脚步没停，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纸袋：“谢谢啊，不用了。我最近减肥，戒糖。”

    “啊？戒糖啊……也对，健康最重要。”封峰愣了一下，赶紧跟上，“那……那你喝咖啡吗？楼下新开了家瑞幸，听说生椰拿铁不错……”

    “封峰，”马玲玲停下脚步，转过身，表情有点严肃，“真的不用。你赶紧把报表改好才是正经事。王总那边催得急，别再出岔子了，好吗？”

    “好好好！一定一定！你放心！”封峰连连保证，看着马玲玲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热情慢慢黯淡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甜品袋，默默地把它放回了自己的桌子底下。

    下午，封峰果然在截止时间前把修正好的报表发给了马玲玲。马玲玲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点了发送键。她想了想，还是给封峰发了条内部通讯消息：“收到了。谢谢。下次注意点。”

    消息刚发出去不到三秒，封峰的回复就弹了出来：“应该的应该的！不客气！你晚上有空吗？我知道有家新开的云南菜馆……”

    马玲玲没等他把字打完，就关闭了聊天窗口。

    2

    银行搞团建，去郊区的温泉度假村。大巴车上，同事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封峰特意早早上了车，占了一个双人座位，旁边放着他的背包。看到马玲玲上车，他赶紧把背包拿开，用力地朝她挥手：“玲玲！这儿有位置！”

    马玲玲目光扫了一圈，看到后面还有空位，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坐后面就好，有点晕车。”说完就径直走到车厢后排，在一个女同事旁边坐下了。

    封峰举着的手慢慢放下，有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下午自由活动，大部分同事都去泡温泉了。马玲玲嫌人多，一个人跑到度假酒店后面的小花园里看书。刚找了张长椅坐下没多久，封峰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瓶冰镇果汁。

    “嘿，真巧啊玲玲！你也在这儿躲清静？”他笑着凑过来，把一瓶果汁递过去，“给，橙汁，冰镇的，解渴。”

    马玲玲合上书，心里叹了口气：“谢谢，我不渴。”

    “拿着嘛，我看天气挺热的。”封峰直接把果汁塞到她旁边的空位上，然后很自然地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了，“你看什么书呢？”

    “一本小说而已。”马玲玲把书封面抬起来给他看了一眼，没什么多聊的欲望。

    “哦哦，推理的啊？我也喜欢看东野圭吾！”封峰试图找到共同话题。

    “这不是东野圭吾。”

    “啊？是吗？我看封面有点像……没事没事，别的我也爱看！你推荐推荐？”封峰丝毫不觉得尴尬，继续努力。

    “封峰，”马玲玲打断他，语气尽量平和，“我想一个人安静看会儿书，可以吗？”

    封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立刻站起来：“哦哦哦，好好好！你看你看！我不打扰你！我正好……正好去看看他们打牌！”他边说边后退，差点被地上的藤蔓绊倒，踉跄了一下，赶紧走了。

    马玲玲看着他有些仓促的背影，拿起那瓶冰凉的果汁，瓶身上的水珠弄湿了她的手指。她把它轻轻放在长椅的另一端，重新打开了书，却有点看不进去了。

    晚上聚餐，大厅里闹哄哄的。行长讲完话，大家开始互相敬酒。封峰端着酒杯，在人群里找到马玲玲：“玲玲，我敬你一杯！平时工作上……多谢你照顾了！”

    马玲玲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互相帮助，应该的。”

    封峰却一仰头，把自己杯里的啤酒全干了。喝完，他看着她，眼神亮亮的，好像还想说什么。马玲玲却已经转过身，和旁边的女同事聊起了最近的热播剧。

    封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3

    季度考核结果公布，马玲玲成绩优异，被点名表扬。封峰则在中下游徘徊。

    下班时，封峰追上正要进电梯的马玲玲：“玲玲！恭喜你啊！考核成绩那么好！真厉害！”

    “谢谢，运气好而已。”马玲玲按了下电梯按钮。

    “你这就是谦虚！你工作一直那么认真细心，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封峰挠挠头，“那……那个……为了给你庆祝，我请你吃饭吧？就当……就当是提前给你庆功了！”

    电梯来了，门打开，里面站着好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马玲玲走进去，转过身面对门口：“真的不用了封峰，我晚上有事。”

    “哦……有事啊……”封峰站在电梯外，有点失望，“那明天呢？周末呢？”

    电梯门开始缓缓关闭。马玲玲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周末也约了人了。下次吧。”

    门彻底关上了。封峰看着电梯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站了好一会儿。

    周一早上，封峰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了，一来就神秘兮兮地凑到马玲玲工位旁：“玲玲，昨天我跟朋友去参加一个行业沙龙，你猜我遇到谁了？信达投资的张总！我特意跟他聊了聊，还帮你要了个联系方式！你看！”他献宝似的递过一张名片，“你不是一直想拓展一下那边的客户资源吗？”

    马玲玲看着那张名片，愣了一下。信达的张总确实是她们都想接触的目标客户。她接过名片：“谢谢啊。不过……以后还是别特意做这种事了。”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封峰见她收了，立刻笑逐颜开，“能帮到你就行！”

    中午在食堂，和马玲玲关系好的女同事小刘忍不住问她：“玲玲，封峰对你……好像挺上心的啊？你看他，一天到晚围着你转，帮你买吃的，帮你找客户资源……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马玲玲夹了一筷子青菜，没什么表情：“他人是不坏，但就是太……太黏糊了，而且工作上老是出纰漏。我喜欢做事靠谱、成熟点的。跟他？完全不可能。”

    “唉，也是。”小刘点点头，“感情这事勉强不来。就是觉得封峰也挺可怜的，一片真心……”

    “他的真心对我来说是负担。”马玲玲打断她，语气淡淡的，“而且，我觉得他可能也不是真的有多喜欢我，可能就是一时上头，或者觉得我看起来比较好接近吧。”

    4

    分行年底最重要的一个项目，需要组建一个临时项目组。马玲玲毫无悬念地被选为核心成员。封峰也报了名，但落选了。

    项目组开会经常开到很晚。封峰每次都会磨磨蹭蹭等到马玲玲下班。“玲玲，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不用，我打车就好。”

    “打车多贵啊，而且晚上也不一定安全。我反正顺路！”

    “真的不用，封峰。”马玲玲停下脚步，看着他，语气非常认真，“谢谢你，但我自己可以。而且，我们并不顺路，我知道你住城东。”

    封峰被她点破，一时语塞：“我……我没事的，绕一点路没关系……”

    “我有关系。”马玲玲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尤其是不必要的麻烦。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让我很困扰。”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地插进封峰心里。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哦。我知道了。对不起……给你造成困扰了。”

    那之后，封峰确实变了。他不再每天凑到马玲玲工位旁没话找话，不再给她带各种零食下午茶，不再试图等她下班。甚至在走廊里碰到，他也只是飞快地点头示意一下，然后就低着头匆匆走过。他变得沉默了很多，工作似乎也比以前稍微上心了一点，至少低级错误犯得少了。

    办公室突然变得有些过分的安静。有时候马玲玲需要跟他交接工作，也只能通过冷冰冰的内部通讯软件，公事公办。

    “封峰，XX客户的资料麻烦发我一下。” “好的，马上。” 文件传输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简单的“收到请确认”。 “收到了，谢谢。” “不客气。”

    对话就此结束。

    一开始，马玲玲觉得松了口气，终于清静了。但时间稍长，她偶尔也会觉得有点……不太习惯。就像一直嗡嗡响的背景音突然消失了，反而显出一种异样。

    年底，项目圆满成功，马玲玲立了功，听说年后的升职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大家起哄让她请客。她在常去的那家餐厅订了个大包间。

    部门同事差不多都来了，热热闹闹坐了一大桌。马玲玲注意到，封峰没来。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哎？封峰呢？没通知到他吗？”

    老赵说：“哦，小封啊，他跟我说了，他晚上有点事，不过来了。让我跟你说声恭喜。”

    马玲玲点了点头：“哦。”

    聚餐进行到一半，马玲玲出去接电话。回来的路上，透过餐厅的玻璃窗，她看到外面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影，很熟悉。是封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面包，慢慢地啃着，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发呆。

    灯光有点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马玲玲站在玻璃窗内，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在茶水间碰到他，他好像瘦了一点，穿着以前没见过的西装，头发也梳得整齐了些。他对她点了点头，说了声“早”，然后就接水去了。当时她没在意。

    现在看着窗外那个显得有些孤单的背影，马玲玲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就是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楚的酸涩。像咬了一口没熟透的果子。

    她最终没有走出去。

    回到热闹的包间，同事还在笑着闹着。马玲玲坐下，端起饮料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淡。

    后来，她听说封峰提交了调岗申请，想去新开的那个支行。报告批得很快。

    他走的那天，收拾东西没什么动静。只有一个不大的纸箱。他跟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打了招呼，走到马玲玲工位旁时，停顿了一下。

    “马玲玲，”他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她名字，“我走了。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马玲玲抬起头，看着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平静。

    “也祝你在新支行工作顺利。”她说。

    “谢谢。”封峰点了点头，抱着他的箱子，走了。

    马玲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键盘敲击声在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更好，更安静，更有效率。

    只是某个加班的晚上，马玲玲找不到一份旧文件，想起可能之前封峰经手过。她打开内部通讯系统，找到那个已经灰掉的名字，点开对话框。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很久以前，那句冰冷的“不客气”。

    她看着那个灰色的头像，手指放在键盘上，想了很久，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打。只是默默地关掉了窗口。

    窗外，城市的灯光亮得像一条无声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