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柳伸手将沈砚青手中的纸抽了出来,“小姐快歇着吧,这样身子才好得快。奴婢找人去趟药铺,晚膳前就能喝药了。”
沈砚青点点头:“让李氏去吧,和她多来往着。”
如今情况未明,先前铺好的路还是得留着。
“奴婢快去快回,与您详细说说今日发生的事情。”
沈砚青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热茶。一口热茶下肚,腹中不适感渐缓,先前院里的闹剧便浮上她的心头。
不是太监,又能让沈自秋这么殷勤的还能是谁?总不会是州府的官爷衙内吧?
沈砚青摇着头否定了这猜想。
自打苏家来江州,州府不论大小官员都在其掌控之下。
沈自秋费尽心机才搭上苏世忠,这时候转身投向那些当官的,不仅有一仆二主之嫌,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推开声打断她所思所想,“小姐,奴婢找小红要了壶山楂乌梅茶。”
沈砚青的毛病是由多吃的那碗饭引出来的。
府里哪个下人要是吃多积住了,喝碗山楂茶能好个七七八八。
沈砚青今日发作时太过吓人,让忆柳慌了神,忘了这茬。
“姐姐别忙活,快和我说说今日的情形。”
“小姐可还记得前些天你去书肆那回?”忆柳将那日的不愉快又提了一遍,“今日来的正是那两个登徒子!”
沈砚青攥紧眉头,回忆起那日的不愉快,“但我听父亲言语中多奉承之意……”
她想起那二人衣着打扮,当时没有多想,如今看来,确实是贵公子打扮。
“老爷还说,要送他们去苏家!”
苏家?这城里还有几个苏家?
“奴婢初见也是吓了一跳,担心他们像那日一般无礼。但今天他们只说了探病一事。”
“但父亲肯定察觉到他们与我有旧,不然不会说日后让我上门赔罪。”沈自秋说话时不曾掩饰,直白劲谁都听得懂。
忆柳舔舔唇,“能和苏家扯上关系,老爷又小意奉承的指定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比着太监,还不如从了他们?”
说到最后,忆柳的声音不由得放轻,实在是沈砚青脸色难看。
沈砚青先是恼怒忆柳出的馊主意,她口里“从”不就是做个无名无分的侍妾?这和沈自秋的目的有什么区别。
可又想到忆柳是跟着柳氏长大的,在忆柳心中,给那些贵公子做妾好过送给太监折辱。
“要是知道父亲的目的是这两人,这几日就不折腾自己身子。”沈砚青换了个话头,“在没达成目的前,父亲暂时不会动我们几个。”
也是沈砚青过于惊虑,忘了王大监还没到让沈自秋底牌全部甩出去的地步。
“说到做妾,这家里的几个姨娘那个过得是顺心日子?
二姨娘日日在夫人面前做低伏小;四姨娘在后院像个透明人一样;而我的姨娘,早就尸骨无存化为黄土。”
这些都不是沈砚青想要的。
她想要活着,想要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没有人能随意作践她,即使是血亲也不行!
忆柳满脸纠结,又不知道该如何开解沈砚青。
“你将那匹花了色的贡缎拿来我瞧瞧。”
忆柳回首,看到她随手放置在圆凳上的布匹,一抹黄一抹红,看着很是扎眼。
她摸了摸不再滴水的布料,依旧湿润润的。
“还湿着,不然奴婢晾在院子里?”
沈砚青摇摇头:“搬过来我瞧瞧。”
绛红的底色上晕开大片边界不清晰的杂色,将一匹完好的贡缎糟蹋了。
也就是如今时间够,沈自秋可以将其不放在心上。
沈砚青出神地摸着它,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
“姐姐找家擅长木作的工匠,帮我定制两对木刻花纹雕版。纹样我这会儿画下来,务必要找手艺精湛的工匠。”
她翻身下床,提笔三两下勾勒出两幅纹样。一幅菊花纹,一幅牡丹纹。
得益于近日遍览诸多书籍,这些花样沈砚青信手拈来。
“告诉工匠,这纹样要日日浸水,所以选那能耐得住长久的木头。
每样花纹做一对,总共是四块。大小不要太大,不要超过这张纸的大小。”
沈砚青举起手中画纸,以便忆柳记忆。
“再去找李大力一趟,从他那要一盏靓蓝色的染料来,还有明矾这些。
如果他问起,就说我准备亲手做一份礼物,送给今日来家里的客人。
木制纹样做好后躲着家里人,别让其他人看到。”
仅凭忆柳一人之力,要在短时间里找到合适的工匠是件难事。
“拿了钱去买上半笼肉包子,城里无家可归的乞儿消息灵通,找他们打听准保能成。”
多日绸缪,沈砚青还是被困在这个院子里。
她提醒沈自秋染坊会遇到的问题,沈自秋回报她的是送她去讨好旁人。
她想起姨娘留下的那些纸稿,再一次庆幸没有将它拿给沈自秋。
既然如此,为何不拿它做筹码去敲开旁人的门。
即便前路未明,最多也就再碰到个狼心狗肺的沈自秋之流。但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救她于水火。
沈砚青起身为自己斟盏山楂茶,小口小口饮啜,目光落在窗外随风飘扬的布料上,若有所思。
天抹黑,忆柳才回来。
“小姐的药可喝了?”待进屋看到桌上空着的药碗时,放心一笑。
“寻木匠的事明儿一早就有人来回话。染料的事李大力说要问过老爷才好,奴婢将您的理由说了,老爷听了肯定乐意。”
沈砚青的腹疼两日就能痊愈,以沈自秋的性子,只要沈砚青说她身子好了,能立马将人送到苏家去。
装病可以再拖延两日,但不是长久之计。
恰好以准备礼物一事做借口,她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将“板缬”法子多加练习。
若是只看那两登徒子的权势,沈砚青难得与沈自秋同频。
沈砚青还记得他们是从京城来的。京城女子中仪态万千、艳绝天下的数不胜数。那位被唤“裴二”的,看到她就一副稀疏平常的模样。
所以,最多是他的同伴见到个样貌比常人突出的起了兴致。
沈砚青自我安慰一番,心里已打定主意要将那板缬之法献给这二人,再做其他图谋。
得了肉包子的乞儿办事麻利,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日的功夫,沈砚青已经拿到了那两对花纹雕版。
许是赶工的原因,花纹纹路有细微崎岖,但两块雕版图案对称,沈砚青已是心满意足。
依照柳姨娘留下的方法,沈砚青将木板浸泡水中半个时辰。
待其微干后,将与媒染剂均匀搅拌的染料细细涂抹在纹路处。这道工序需来回重复五次以上。
沈砚青手边摆着一沓方方正正的布料块,大小与书本差不多,全是从那块花布上裁下来的。
花纹处染料半湿不干,正是夹布的好时机。
将布对折夹入两块雕版之间,如此反复浸染三次,布料上终于出现浅浅的蓝色纹样。
沈砚青大受鼓舞。
柳姨娘留下的东西每个步骤极为细致。这东西要是落到沈自秋手里,不出三日,沈家染坊就能以独创板缬染色法闻名江州城。
沈自秋的成功之路指定能迈出一大步。若他是个慈爱女儿的好父亲,沈砚青定会满怀期许将这法子献给他。
可惜,这两辈子的经历都在告诉沈砚青,她名义上的父亲是一个多么无情无义的人。
心里怀着对沈自秋的怨恨,又有对未来莫名的期待。
沈砚青绷紧神经在厢房忙碌了整整一天。
纹路不显的毛病,在染料涂抹到反复浸染的步骤中可一一试探出来。
忆柳提着餐盒不假思索地去了平日里空着的厢房。
推门而入,入眼的是地上随意丢弃的花色布块。
上头的菊花纹路由浅及深,可桌边低头弯腰忙活不停的人依旧不满足。
“这都一天了,小姐吃完晚膳歇歇吧!”
沈砚青充耳不闻,双目紧盯着手边的沙漏。最后一粒沙没入沙堆后,沈砚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雕版。
“成了!”
两朵对称相印的蓝色菊花缓缓展开,将周遭注意力全部夺去,让人眼里只容得下菊花蜿蜒曲折的根茎纹路。
沈砚青卸下僵硬的肩膀,慢慢起身,血液顺势冲上头顶,带来重重眩晕。
她伸出手扶着桌角,转身靠在一旁的墙面,嘴角弧度抑制不住地上扬。
周遭很安静,只余一股粗重的喘息声。
忆柳忍不住叹气,那呲着大牙直乐的小花猫正是她的小姐,此刻哪有往日的淑女样。
忆柳避开方桌周遭,将一碗红豆芝麻粥捧到沈砚青面前。
“小姐快快洗洗,喝碗热粥吧,奴婢瞧那精细样子算是成了。”
沈砚青抓着一条帕子,随意擦过脸颊和双手,又双手捧起那碗粥,顾不上用勺子,大口大口得吞咽着。
为了不耽误功夫,今天的午膳她也只用了一碗粥,其余的菜全进了忆柳的肚子。
一碗热粥下肚,她的心神彻底归位。
注视着桌上最后的那块成品,沈砚青的双眸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