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翊没有深究庾明舒与贺徵在谈论什么,问了三人为何出现在至善堂,然后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从书院回到庾家,庾明舒有些魂不守舍,杨公的意思她已经明白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怀灵长公主的前车之鉴,他不愿再收女弟子也情有可原。
刚进家门,里屋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吴秋娘昨夜吹了点风,又吹病了。
庾明舒快步到床边,拍了下青雀的肩膀,吩咐道:“快去请疾医。”
青雀应了声是就往外跑,吴秋娘忙伸手拉她,扑了个空,转而握住庾明舒的手,“我这是老毛病了,按方子再抓些药就好了,何必麻烦疾医跑一趟。”
“旧方子若是有用,您的病怎会经年累月难以治愈?”在庾明舒的记忆里,她这一个月都没见过大夫,就吴秋娘这样拿药当水喝,却不知对症下药,病怎么可能治好呢?
吴秋娘拗不过她,又或者说是咳嗽咳得说不出话,半推半就地仰靠在软枕上,等着青雀领疾医回来。
庾家离医馆不远,青雀去请医生,却让主家等了半个多时辰,临近傍晚,那姓周的疾医才匆匆进门。
周常春左手提着药箱,右手不断擦拭额头上的汗,这人相貌平平,长得算是慈眉善目,靠近了一见,身上竟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屋内主仆三人都皱起了眉。
周常春带着歉意道:“实在对不住,方才去给临街产妇接生,乍一听说吴娘子病重,我都来不及沐浴,提着药箱就往庾家赶……”
庾明舒和气地问:“那产妇还好吗?”
周常春颔首:“母子平安。”
“那就好。”庾明舒起身让出床边的空地,示意落雁搬来凳子,“劳烦先生替我娘诊治。”
周常春落座打开药箱取出脉枕,目光掠过床头矮桌,蓦地定住,问:“这是什么药?”
吴秋娘道:“就是您先前开的那副方子,我一直坚持服药呢。”
“先前?”周常春皱眉。
青雀抢话道:“就是半年前那回,傍晚时分,还下着雨,也是我急急忙忙跑到医馆将您请来的。”
周常春表情严肃了许多:“彼时病来如山倒,这药方开得猛,哪能长期服用?姑娘快拿去倒了,以后用药需得谨听医嘱才是!”
落雁与青雀对视一眼,赶忙应承下来。
周常春照着望闻问切的流程与吴秋娘交谈了一刻多钟,出来后重新写了一张方子,环顾一圈,交到了庾明舒手里。
“庾姑娘,照此方抓药,先用上三日,第四日一早记下患者症状来医馆寻我,再考虑是否换药停药。”
青雀又问:“如果不见成效该如何?”
“那我便再跑一趟。”周常春应道,说完提起药箱准备离开,临了放心不下,又叮嘱了一句:“总之,不可擅自用药。”
庾明舒收好药方,带着礼貌的微笑与疾医道谢:“明白了,我一定仔细,多谢先生。”
…
吴秋娘用了新药方,当晚睡得安稳不少,一整宿都没什么咳嗽声,待第二天早晨庾明舒过去问安,瞧她脸色也不似前日惨白了,又过了两日,她竟有力气和侍女一起收拾书房里的旧书。
果然用药还需对症。
庾旦去学堂了,庾明舒无处可去,便到书房外帮着搭把手。
今日天气好,有阳光,且干燥,最适合将常年积压在箱底见不得光的书籍翻出来晾晒,防止发霉生虫。
“仔细些,这都是郎君生前挚爱,有许多还是孤本呢,仔细别弄脏了。”
吴秋娘小心翼翼地在院里铺上草席,又命青雀在两棵树间绑上麻绳,地上摆不开的书卷就悬在麻绳上。庾明舒进门看见这样的画面,莫名觉得像是晒被子。
甫一转身,撞见女儿进了院子,吴秋娘奇道:“你这两日怎么不去书院了?”
庾明舒帮着把书搬出来,答道:“我毕竟不是书院的学生,总去叨扰,于礼不合。”
吴秋娘不置可否,坐在马扎上,从袖笼里抽出一封信来,“朱员外长子今年登科,要在府里宴请宾客,派人给咱们送了请帖。前几天我还当自己身子不中用,恐怕去不成了,没成想吃了三日新药,竟是好转了不少……届时你若是空闲,就陪我走一趟。”
庾明舒停了下来,问:“哪个朱员外?”
“是你父亲的同届,当年名次比你父亲低了两名,没成想却是个有福气的,仕途顺风顺水,家中子嗣也兴旺。”
庾明舒感叹:“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朱家摆宴竟还能记起咱们。”
吴秋娘垂下眼眸,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
那朱员外出身贫寒,祖上五代都是农民,只他这人运气好,年幼时上山挖野菜,恰巧救了被暴雨冲下河涌的县令,得了个入县学读书的机会。
可惜县令在他家乡只停留了三年,便升迁去了别的地方。朱员外能一步步考进长安,全靠自己刻苦钻研。
庾骓与朱员外结识在入京求学时,那时朱员外衣着破旧,双足被草鞋磨出许多血泡,站在一处炊饼摊前寸步不移,又迟迟不说要买。
庾骓见此情形,猜他应是手头拮据,于是让随从上前交谈,用二十文钱请他写了一篇祝寿辞。
后来两人双双登科,此事自然被朱员外识破。庾骓不提,他也不说破,只是在庾骓离世后时常让自家娘子关照庾家,一想便知他这是顾念旧恩。
吴秋娘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没有跟庾明舒解释,转头问青雀:“这个时辰,我是不是该服药了?”
庾明舒使了个眼神让青雀退回去,随后与母亲解释道:“那日周疾医特意叮嘱过,这药只能吃三天。我这就去医馆,问一问可还需要再拟新药方。”
“东头老刘家的宅子卖出去了,买主今日要搬过来,这会子三五辆马车正堵在巷口呢,姑娘怕是要绕远路。”落雁说罢放下手里的书,在衣裙上抹了两把,“奴陪姑娘跑一趟吧。”
…
周常春的医馆名叫春回堂,在城西地界口碑极好,一是因为周常春与几个徒弟都医术精妙,二则是因为他为人仁善,无论病人是贫是富、是民是官,都一视同仁地负责任。
这就导致了春回堂里常年挤满病患,都想求周疾医亲自坐诊,有时排队要排到门外的大街上。
庾明舒主仆俩到了医馆外边,老远就看见好些人聚在一起正吵着什么,她绕过人群挤进门里,拉了个年轻的学徒询问:“周疾医在不在?”
那学徒抱紧怀里的布包往药柜走去,不耐烦地说:“又是来找师父的,都说了他这两日不在!”
庾明舒紧跟上去,追问道:“那他去哪儿了?”
年轻学徒上下打量她,看她是个小姑娘,耐着性子多解释了几句:“师娘前两天出城去往承安寺敬香,至今还未回来,师父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出城寻人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学徒摆摆手说:“这我可说不准。咱们医馆还有好几位疾医呢,寻他们诊断也是一样的。”
庾明舒急切道:“先生有所不知,三日前我母亲重病,周疾医特意叮嘱过,让我三日后来请他重新定药方!”
学徒停住手头活计,拍了下脑门,好似恍然大悟:“你母亲是庾家的吴夫人吧?”
庾明舒点头如捣蒜:“正是。”
“师父走前留了张方子,交代我们拿给你。”说罢,年轻学徒挑开帘子小跑进里间,取来一直信封,递给庾明舒。
“如果患者用药后有所好转,咳症基本消退,就用这张温补的药膳食谱,千万不可再用药了。如果患者的症状迟迟不好,难以根除,就将先前的药方用量减去三成,等师父回来,他老人家定亲自登门探望。”
“周疾医有这么多病患,没想到他对母亲的事情如此上心,还记着日子留下嘱咐……”庾明舒感慨,收好信封,向年轻学徒道谢,“代我谢过你师父,我母亲的病症好多了,多亏了周疾医医术高明。”
…
离开春回堂,庾明舒顺道跟落雁去生禽档口买了只乌鸡。
待两人回到永安坊,邻居门前巷口的马车已经离开了,远看去,有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正站在台阶上,指挥着仆从把一箱接一箱的东西搬进屋内。
落雁手底下的乌鸡不太老实,被绑紧了双足双翼还要挣扎鸣叫,叫声吸引了新邻居的注意。
那妇人转头看过来,看清落雁手里尖嘴的家伙蓦然脸色一白,高声惊呼着往门槛里迈了三步。
“谁让你们带这畜生到我门前的!速速离开!”
落雁来了脾气,上前两步骂了回去:“你这人真有意思,宅子是你买下的不错,难道这路也是你家开的?我们如何路过提着什么东西路过与你何干!”
庾明舒不动声色从后面拽了拽落雁的袖子,目光牢牢定在妇人的腰身上,小声提醒:“你瞧她的肚子,还是别招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