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想让庾旦一晚上背下八百字,多少是有些为难他了。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庾明舒已照着注释本自学完文段,将这两节背下来七八成,转头一看,庾旦的脑袋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在桌面上起起落落。

    “起来。”

    庾旦背上遭一记巴掌,整个人弹跳站立起来,对上姐姐严厉的目光,刚鼓起的勇气霎时垮了下去,连声央求:“今晚已经背过孟春一节了,阿姐你就放过我吧,我真扛不住了。”

    “连我都能背下来,你为什么不能?”庾明舒不为所动。

    这话好没道理,谁规定了姐姐能背下来,弟弟就能背下来?

    庾旦憋着一股火,侧身面壁,抱怨道:“阿姐,这书不如你替我念吧,你比我适合考学。”

    “你以为我不想?”庾明舒冷笑,揪住他的头发,把人掰正。

    宅子后墙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庾明舒纹丝不动地坐在桌旁,庾旦才认清现实,他姐似乎真是铁石心肠,自己今晚背不过两节是真别想睡了。

    待到白烛只剩了一节指头那么短的底儿,庾明舒颇为惊讶地发现,其实庾旦的脑子并不差。

    整个仲春一节,再加上前边背得磕磕绊绊的孟春一节,他用半个时辰就能背下来,之前背不下来,多半是不肯用心。

    庾旦麻木地吐出最后一个字,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拍合上庾明舒手里的书本,拖长声音问:“阿姐,我能睡了吗?”

    “早这么用功不就好了。”庾明舒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推开门,拍醒半昏半醒的夏满,“起来,熄了灯回屋睡吧。”

    …

    次日城外野河边,贺家仆人寻了一片平整的草地,背靠黎山扎起遮阳的棚子。

    随从景鸿从野河上游取满整壶清水,架在炭炉上,随后从行囊里翻找出茶叶,准备沏一壶茶配糕点。

    “不是带了果酒吗,还煮什么茶,撤下去。”贺徵挥袖拂开他,举目望见庾旦匆匆打马而来,当即向远处挥手,“庾三郎,看这里!”

    就贺徵这遮阳棚,放眼整个山脚下,没有比它更显眼的存在了,庾旦哪能看不见呢?骑着马颠簸着颠簸着就到了跟前,棕马在棚前转了半圈才停住。

    “实在抱歉,我来迟了。”

    贺徵不甚在意,看他翻身下马,倒是对那匹毛色暗淡、步伐拖沓的棕马饶有兴趣,“你这是从哪租来的劣马?与你这垂头丧气、满脸疲惫的模样倒是般配。”

    庾旦闻言下意识揉揉自己眼下的乌青,苦笑道:“我倒是想租好马,贺兄替我出钱啊?”

    贺徵爽朗道:“你早说,我干脆送你一匹塞外宝驹。”

    庾旦连连摆手:“开玩笑,那等名贵宝驹我真敢牵回去,我娘就该削我了。”

    贺徵轻笑,从桌上挑了个梨子扔给他,“你还没说,今儿怎么来迟了?还有你这黑眼圈是怎么回事?莫非想到今日要与我游猎,激动得睡不着?”

    “都是我姐,逼着我背完《月令》前两节才放我去睡觉。贺二郎你是不知道,我昨夜一整宿连梦里都是‘是月也’……”

    庾旦一通倾诉,忽然停住,随即面露懊恼,压低声音对贺徵道:“对了,我前两日在书摊上买了卷《古今奇案》,昨晚被我姐发现了,我说是你借我的,这事你可得帮我圆回来。”

    贺徵摇摇头道:“你可真行,都要被逐出书院了,还有闲情看这些杂书,难怪姐姐要盯着你背文章。”

    “你现在说话怎么跟我姐一样?”庾旦不满地白他一眼,随后幽幽叹息,“我就不是明经治学的材料,留在书院也只是空耗青春。”

    “英雄所见略同。”贺徵忽地合掌,语气高昂,“不如你陪我从军吧?长安书院不留你,天下之大,自有你我扬名处!”

    庾旦神色一僵,转而大惊失色:“从军?我可不行,将庾家族谱翻烂了都翻不出一个人武夫,我上了战场恐怕活不过一天!我娘可就我一个儿子,我不能死的。”

    “同为男儿,你怎就如此懦弱?”贺徵嫌弃地啧啧两声,随后又问:“你真不喜欢那些经书,为何不禀明杨公,转去明法科?”

    “我娘和阿姐都不会答应的。”庾旦无奈道,旋即生硬地转移话题,伸长脖子望向远处,“不说这些了,咱们不是来打猎的?快骑上你的好马让我看看!”

    景鸿很有眼力见地牵来马匹,递上弓与箭囊,嘱咐道:“二郎在外围打猎即可,切莫进深林冒险,里边恐有凶兽。”

    “知道了知道了,你现在话越来越多,快赶上兄长了。”贺徵不耐烦地挎上弓箭,一跃上马,朝庾旦扬了扬下巴,随即拍马冲向密林。

    庾旦口干得很,瞧了一眼刚烧开的滚水,咽了咽唾沫,选择啃两口梨凑合应对。

    贺徵跑远了,回头看他还在原地,急切地呼喊了一声,庾旦囫囵吞下梨肉,嗦干汁水,随手扔了果核,策马追了上去。

    今日天晴朗,又逢每旬一次休沐,黎山周围有不少出游的青年男女,或在山脚踏青,或去山上庙宇敬香拜佛,贺徵不喜欢交际,刻意离他们远一些。

    庾旦其实没那么喜好骑射,他只觉得贺二郎的性子直爽,不似其他官宦子弟那么虚伪,只要是与贺二郎出游,他心里就舒坦。

    贺徵在林中寻觅大半个时辰,马上悬吊了四只野兔,还有一只红狐。北风穿林,矮丛沙沙作响,贺徵眼尖,一眼看见从林间疾驰而过的小鹿。

    “往西边去了。”庾旦提醒道。

    贺徵弯弓搭箭,将弓拉成满月状,眼睛微微眯起,视线紧追在树丛里跳跃的身影。蓦然间,他睁开眼睛,收起了弓箭。

    庾旦驾马靠近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贺徵吹了口气,吹去弓顶端的草絮,才道:“似是有孕的雌鹿,算了。”

    …

    东南方几声女人的尖叫打破林中寂静,鸟雀振翅逃窜,连拴在木桩上的马匹也原地跺了跺脚。

    贺徵与庾旦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扔下手里的兔肉,朝声音的源头张望。

    “这是怎么了?”庾旦迷茫道。

    贺徵果断起身,“景鸿,熄火,我们过去看看。”

    声音是从野河下游的岸边传来的,原先是三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姑娘带着侍女在岸边围炉煮茶,此刻这些容颜靓丽的少女各个儿心神不宁,面如白纸,瘫坐在巨石后边,无心喝茶,也不敢动弹。

    马还没停步,贺徵已经一跃而下,疾步赶到几人三步之外的位置,乍一看此情形,皱起眉问:“无意打搅诸位姑娘,我刚听见这头有惊呼声,似是呼救,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三个娇小姐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人的侍女勉强鼓起勇气,伸手指巨石背面,头却不敢转动半分。

    “死人了,郎君一看、一看便知。”

    庾旦赶到时就听见这样一句话,愣了一瞬,随即冲向巨石背面,贺徵也跟了过来,看清眼前的状况,二人的身子俱是一僵。

    巨石背面的河岸上,仰躺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女尸。尸身经河水冲刷浸泡了不知多长时间,已经肿成了常人的三倍大小,还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

    若不是她身上的衣裙样式清晰、头上的银簪纹样醒目,还真认不出是男是女。

    庾旦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感,往前挪了一步,倾身凑近,将地上的巨物仔仔细细从头看到了脚。

    贺徵拽他衣领,把人拉了回来,“你看出什么了?”

    庾旦凑到他耳边道:“她的腕骨似乎错位了。”

    贺徵看着远处的河道,“她应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撞断手脚也正常。”

    “还有她的耳坠,少了一只。”庾旦刚说完就看见贺徵张口欲言,他脑子转得快,猜到对方要说什么,干脆抢答:“不过她从上游被冲下来,冲掉一只耳坠也正常。”

    巨石后,一女子哆哆嗦嗦道:“咱们煮茶的水,可是从这条河里取的?”

    一阵沉默之后,身后传来阵阵干呕声。

    贺徵与庾旦对视一眼,想起了打猎之前炉子上烧着的水。

    幸好他们吃肉时只顾着喝酒,那壶烧开的河水,是一口也没喝过……

    景鸿匆匆追上来,也被眼前的场面惊住了。

    贺徵转身看见他,颇为关切地问了一句:“晌午烧的那壶水你没喝吧?”

    景鸿看看河边的巨物,又看看河水,最后看向贺徵,忽然明白了过来,霎时脸色一白,背过身干呕起来。

    贺徵拍拍他的肩膀,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无情。

    “别吐了,瞧她这衣裳应是长安城中时兴的样式,你即刻回城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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