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坊内,庾家院中。
庾明舒与落雁、青雀还有夏满,四个人吃力地挪动一方棕红的实木书桌,从西院搬到书房,与书房里那张同款的书桌合并。
昨日晒过的书籍已经搬回书房,重新摆上书柜,只是经庾明舒之手重新规划一番,大多数书籍都换了位置。
书柜的中心位,垒上了科举考试常用教材。
吴秋娘坐在廊下,手中摇着一叶蒲扇,只是看着四人摆弄书房里的陈设都觉得辛苦,趁几人歇口气的间隙,不解地问:“明舒,你好端端把西院的桌子搬来书房做什么?”
“娘,咱们搬来永安坊也有十年了,这间屋子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父亲遗物的仓库。”庾明舒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来到门边。
“那倒是。”吴秋娘摇扇的手停顿了。
“三郎平时在卧房里温书,容易被外物转移注意,心不定,自然读不进书。所以我想,今后就让他搬来书房用功,待完成每日的学习计划再回西院休息。”庾明舒笑着说,回身指向刚安置好的桌椅,“以后我就在书房陪着三郎温书,他坐里边,我守外边。”
吴秋娘站了起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陷入了犹豫之中。
“这些天,王兰英总来咱们家替你说媒,这事你知道吧?”她踌躇半晌才问出口。
庾明舒的笑意淡却,背过身道:“听青雀说过。”
吴秋娘道:“王兰英是替周家郎君来说媒的。”
“哪个周家?”庾明舒问。
“就是春回堂周疾医家。”
闻言,庾明舒的呼吸缓慢下来,脑海中悉数翻遍与周常春打交道的画面,先前自己对他的医德颇为赞赏,现在却对此人的用心打上了一个问号。
“我说这周疾医怎么对您格外负责,原来是图两家结亲!”
“周疾医品性端正,在西城是有口皆碑的。”吴秋娘摇摇头道,“周芪自幼学医,今年才十八岁,已学得父亲七成的本事,虽说如今还是布衣之身,但王兰英一口咬定他来日能入宫中医署,他若有了官身,与咱们家也算相配。”
庾明舒紧张地回过头,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道:“您答应她了?”
“没有。”吴秋娘看见女儿的脸色明显缓和,似是松了一口气,她若有所思道:“入宫做医官一事没有尘埃落定,娘怎会凭她三言两语就定下你的亲事?”
“比起周家郎,其实我心里更属意朱家六郎。”
庾明舒刚安放了没一会儿的心又悬了起来,“您是说与父亲交好的朱员外?”
“是,咱们两家也算知根知底、门第相当。最重要的是,朱员外夫妇念着你父亲的旧恩,今后无论如何必不会刁难于你。”吴秋娘正色道。
庾明舒沉默半晌。
其实从穿越到这具身体那天起,她就该想到这个局面。盲婚哑嫁,受困后宅,这应是古代女子无法避免的宿命。
先前她寄希望于长安书院,只因有句至理名言深深刻进她的心底——读书改变命运。
杨从恩已经明确拒绝了她,她还能怎么办呢?在想到万全之策前,她只能先拖延着。
“我一定要这么早就嫁人吗?”
“就算不急着成婚,也该把亲事先定下来。”吴秋娘皱着眉说,“朱员外的长子今年刚考取进士,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盯着朱家余下适龄的郎君,难得咱们与朱家有些交情,你不定下,这朱六郎可就被旁人抢去了。”
庾明舒替自己寻了个借口:“可是三郎还在读书,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
吴秋娘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同她说起此事,当下握住女儿的手,道:“那朱员外子嗣充盈,自个儿办了私塾学堂,我想着三郎终有一日被长安书院驱逐,或许还能到朱家私塾去念书。”
所以,她在绸缪这桩姻缘时,心底想的究竟是女儿的终生幸福,还是为儿子规划的退路?庾明舒心底一凉,口中泛起苦涩。
或许吴秋娘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最后的语气藏着不易察觉的愧疚。
庾明舒垂眸看了一眼紧握自己掌心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想,吴秋娘不算是很坏的母亲,也绝非理想的慈母。
她还在思考怎么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院子外头便传来赵娘子的呼喊声。
“娘您先回院里休息,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庾明舒顺势拂开母亲的手。
门外,赵娘子神情急切,瞧见庾明舒匆匆出来,也不等对方开口询问,便自顾自地说道:“庾姑娘,你快去衙门看看吧,我方才瞧见你弟弟同几个官差一起进了衙门,后边似乎还抬进去一具死尸!怕是出大事了!”
“怎么可能?三郎今日约了同窗去城外游猎……”话说到一半,庾明舒忽然一惊,这熊孩子不能是打猎的时候射死人了吧?
“他们正是从城门方向回来的!”
赵娘子见她心神不宁,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劝慰道:“不过你也无需太忧心,我听她们说,这尸身是从河里冲下来的,你弟弟与另外几人只是恰好在场,因此被官府带去问话,应当很快就能回来。”
庾明舒定定神,对追上来的落雁说:“陪我去趟官府。”
…
庾明舒赶到衙门时,衙署大门敞开,赵娘子说的尸身躺在担架上,停在院子里,衙役站成两排不许围观的人群靠近,有位头发灰白的仵作带着学生蹲在地上与那泡发的尸体对视。
好瘆人的画面。
好熏人的气味。
庾明舒用袖口掩住口鼻,目光朝衙门里搜寻。
她看见大堂外边坐了一排年轻男女,有位穿着低阶官服的男子带着下属从他们面前徐徐走过,似在盘问什么。
仔细辨认一番,庾旦果然在其中,贺徵也在他身旁。如此一来,庾明舒可以放心了。
有贺徵这么一位皇亲国戚坐镇,总不至于让庾旦去蹲大牢。
只是这死者……
庾明舒蓦然想起周常春的夫人,周夫人去黎山上的承安寺敬香,按理说当天就能回到城内,若不是出了意外,怎么会迟迟未归且毫无音讯?
她四下环顾一圈,挑了个看起来热心肠的婶子,小声问道:“这死者是何年岁?”
那人仔细瞧了庾明舒一眼,见是个单纯貌美的小姑娘,才坦诚答道:“听小仵作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性别年龄都对上了,不会如此巧合吧?
庾明舒心情渐渐沉重,不敢再看地面。
在衙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将晚,围观的路人渐渐失了兴致,于是陆续散去。庾明舒迟迟不走离开,逐渐遭到衙役的侧目,直到贺徵和庾旦被官差请出门外。
街上统共也没剩下几个人,庾明舒娇小的身形、姣好的容貌在余下的人里格外突出,二人很自然地一眼看见她。
庾旦惊讶地跑上前:“阿姐,你怎么来了?”
“赵娘子说你被官差拿了,我怕你进去蹲大狱。”庾明舒故意说得夸张,随后才向贺徵颔首见礼:“贺二郎。”
贺徵回她一礼:“庾二郎。”
庾明舒无语,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女式裙装。
贺徵很有眼色地改口道:“庾姑娘。”
庾明舒搭上弟弟的肩膀,对贺徵道:“贺二郎若没别的事,我就带三郎回去了。”
“有事。”贺徵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其实没什么大事,沉吟片刻,寻了个绝妙的借口。
“我借他的书,听说辗转到了姑娘手里。”
庾明舒一怔,有些懊恼地挠了挠眉心,“刚才出门太急忘记了,我明早送去书院。”
贺徵闷了半天,勉强应了:“行。”
回家的路上,庾明舒向弟弟问起死者的情况。
庾旦将发现死者的经过说了一遍,皱着眉道:“他们猜测这妇人是从寺院出来时不慎跌进河里,因不善水性溺亡,而后被冲到山下,可我觉得这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人好端端从寺院正门出来,为什么会跌进河里?近来天气晴朗,京中一场雨都没下过,那山路又不湿滑,她又怎么会跌倒?”
庾明舒看了一眼天色,道:“兴许是傍晚天色昏暗,没看清脚下的路。”
庾旦不赞同道:“那路多宽啊?就算真跌倒了,也不可能摔进河里。”
如果不是意外,谁会谋害一个平民女子?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庾明舒问。
庾旦摇摇头说:“没呢,官府今夜张贴寻人告示,明日才接受亲属来认尸。”
夕阳下,青石路面多了几分暖色。
姐弟两人说着话往回走,恰路过春回堂,或许是周常春缺席了两日总算回来的缘故,今日排队的病患尤其多。
隔门遥望,庾明舒看见周常春低头为患者拟写药方,她脚步停顿,回头朝衙门的方向望去,忽然很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与周常春知会一声。
往好处想,或许今日周夫人已经回来了。
庾旦有些疑惑地拽拽她的袖子,“阿姐,怎么不走了?”
庾明舒压下心绪,目视前方,道:“没事,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