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一处荒废已久的破庙。
陆宴白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在清理出的草榻上。这里是他以前外出不想回玄都观时的落脚处,东西不多,却一应俱全。
满月仍是昏迷不醒,呼吸轻浅得仿佛随时会停止,同时紧锁的眉头和时不时的颤栗,都证明着她还被困在某个可怕的意识深处。
陆宴白在四周布下两层禁制,回来时草榻上的满月已然蜷缩成一团。
陆宴白走过去顺着在草榻旁半跪下来,他的手抚过她的脸,替她拭去了脸上沾染着的血迹,而后开始仔细检查起她身上的伤口。大部分的伤口在来的途中已被他简单处理过,只有几处比较严重的,深得可见白骨。
陆宴白看着那些伤,眼中的杀意几乎压抑不住。
那些人,确实都该死。唯一的遗憾是当时他一心想快点找到满月,没能杀掉金吾德。
陆宴白取出一个素白瓷瓶,指尖碰触到满月时,不知道是不是太凉,她微微抖了下,尽管幅度很小,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陆宴白用灵力将指尖的药膏焐热了些,才极轻地涂在她伤口。
这次她没再抖。
整个过程,陆宴白神情极为难得地专注。
等将她的伤口处理的七七八八,陆宴白才继续观察起满月的情况,她蹙着眉头,额上密密布着一层薄汗,仿佛在与什么进行着无尽的搏斗。
陆宴白沉默片刻,伸手执起她的手腕,想要将自己的灵力送入她的识海,安抚她的心神。
然而灵力甫一进去,尚未深入,就被一种无形的障碍阻隔在外。
是她体内的封印。
先前的战斗激发她体内的善印,同时也让这层封印变得更加敏锐,跟随着此刻其主人封闭的内心,排斥着外界的一切。
陆宴白极为克制谨慎地试探着,想要尝试饶过屏障,可这反而加深了满月的痛苦,她的身体一颤,疼得叫出了声。
陆宴白立刻撤回了灵力。
他的试探,似乎激起了满月更为,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手在虚空中徒劳地握紧,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抓不到。
“不要……”满月嘴唇翕动,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陆宴白握住了她那只手,修长的手指收拢,同她十指交叠紧扣,填满了所有空隙。
“别怕。”陆宴白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身侧的草榻上。他的手垂落下来时覆盖住她纤细的腕骨,布满裂痕的玉珠划过他的掌心时,他才发现一件事。
玉珠,碎了。
陆宴白蹙了下眉,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怪不得她心脉受损如此严重。
陆宴白松开满月的手,借着窗外微亮的天光,他摩挲着玉珠,裂痕划过他的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她的妖力正在通过碎裂的玉珠溃散。
陆宴白垂下长睫,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住所有翻涌在其间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抬手,纤长冰凉的手指搭在满月腕上的玉珠,强大的灵力凝成一缕金线探入玉珠,想要暂时稳定住玉珠不间断的消散。
满月睫毛微颤,像是感受到了那股与她本源相克却又无比熟悉的力量正在介入她最深处也最脆弱的所在。
“唔……”她发出难受的呜咽,整个人没有转醒的迹象,却因为越来越明显的痛苦而挣扎起来。
这一次陆宴白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停手,反而更加坚定了动作。
满月挣扎得越来越厉害。他灵力的侵入激发起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依靠着原始的本能,挥舞着手又抓又挠,想要以此阻止对方。
陆宴白的脖子不出意外被抓到,血珠沁出,沿着冷白的皮肤滑下。
陆宴白对颈间的刺痛恍若未觉,他任由她发泄着内心的恐惧,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伤痕,他似乎也想用这样的方式感受她的痛苦。
满月疼得受不了,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几次三番阻碍了陆宴白继续修复她的玉珠。
陆宴白没办法,只能将她揽起,他承受着她不加收敛的攻击,把她抱在了怀中。
她在他怀中像一只被困的小兽,徒劳地推拒抓挠。他的衣襟被扯乱,锁骨和胸膛处又添了几道新的抓痕,渗出细细的血线。
“别怕,满月。”陆宴白轻声安抚着满月,手抚上她的后颈,控制着她别乱动,另一只手则执起她的手腕,继续用金线深入玉珠内核。
不知过了多久,满月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挣扎的力道也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陆宴白没有放开她,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满月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头一歪靠在了他的锁骨上。
陆宴白的额间都布了层薄汗,他与满月的力量天生相克,最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满月的脸颊,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温柔。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疼痛自他指尖开始蔓延,很快整个手臂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死气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快。
陆宴白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腕上划了一道,鲜血涌出的同时,伤口周围立刻蒙上了一层灰败之色。
等反噬的刺痛被强行压回去后,他才封住了腕间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袖,也沾染到了怀中满月的衣襟。
满月对此却全然无知无觉,她仍旧深陷昏睡之中,只是先前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好像那些缠着她不放的梦魇终于离开。
陆宴白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平静。满月受伤太严重,远超他的预计。
至少……这样可以先让她睡一会儿,不用再陷入挣脱不掉的噩梦之中。
或许程南楼说得对,她应该被送去玄都观医治。可他生性本就多疑,在完全确认了那件事的真相后,已经不想再信任任何人。
怀中满月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陆宴白将她放回原位,他静静看了满月片刻,不放心,在她四周又设下了重重禁制,才拿起一旁的斗笠,转身离去。
*
晨雾尚未散尽,又是新的一天。
许陈仓和程南楼沉默地走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彼此之间难得没人说话,有种沉重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师兄,师父为何今日才派我们巡城?”忍了许久,惯来心直口快的陈仓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郁结在心头多时的问题,“万妖街的事……不是在两日前就结束了吗?”
陈仓素来对行藏道人极为尊敬,此刻却难得带了点情绪。两日前万妖街覆灭一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那之后满月和宴白师兄就失去了下落,除妖司发布了通缉令,各州府传递下去,势必要将他们捉拿归案。
她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满月和宴白师兄,不能让他们落在除妖司那群人手里,可师父却没有一点要找他们的意思,反而莫名其妙让他们巡起城来,至少也持续到半个月后的上巳日。
程南楼摇摇头,没有讲话。
陈仓轻叹一声,只得敛起烦躁不安的心绪。
与平日里的喧嚣不同,自万妖街毫无征兆地突然覆灭后,整个盛京都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早点摊子冒着热气,行人来来往往,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可
“听说了吗?除妖司这回可真的下了狠手,我去看过,整个万妖街都被封锁了起来,走近些都能闻到血腥味,啧,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一个卖炊饼的老汉对着熟客低语,“整条街啊,说没就没了。”
旁边茶摊上,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听到这话,不屑地哼了一声,声音比老汉大多了,也更加理直气壮:“依我看这除妖司总算做了件好事!那些妖物藏在城里,谁知道安得什么心?要我说,早该清了!”
“王二哥,话不能这么说,”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头,他面前摆着碗没动几口的豆浆,“我娘前年急症,找了几个大夫没治好,还花出去不少银子,最后是万妖街的鹿医娘碰巧路过给瞧好的,而且只收了几个鸡蛋。它们……好像也没害过人吧?”
“哎,张秀才,你懂什么!”一个满脸横肉的肉贩插嘴,声音洪亮,“官府都定了性,说是和那劳什子‘铜镜案’有牵连!铜镜案知道不?死了好些人了!这些妖,面上装得好,背地里不知做什么勾当!”
“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附和。
但也有人窃窃私语:“可昨晚刘三儿偷偷去看了,说那废墟里……啧啧,不少看着就是寻常小妖,不过做点小手艺过活的,也跟着遭了殃……”
“嘘!你不要命了,现在可是除妖司的天下……”
程南楼和许陈仓默默听着,脚步未停,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他们虽然与万妖街没有多亲近,但因着行藏道人的缘故,比一般人更了解些内情。万妖街里,多是些与普通百姓一样谋生的底层小妖,过得日子也与平头百姓一般无二,其中大部分的小妖根本不知道铜镜案的事,不该被如此残忍地连坐。
而且那日,除妖司行动之快,就好像一早有所准备,生怕慢一步就会横生波折,也正是因为这样猝不及防,玄都观完全没有准备,等赶到的时候,
陈仓想到那日看到的场景,有些闷得喘不过气。她加快了脚步,不想再听下去。
就在这时,前方街口传来一阵喧哗。
四五个穿着那身黑狗皮一样玄衣的除妖司番役,正围着一个挑担卖竹编的老汉。为首的是个吊梢眼的汉子,腰间佩长刀,脚蹬官靴,神态倨傲。
“老头,这摊子谁准你摆在这儿的?这条街的平安税交了吗?”吊梢眼用刀鞘敲了敲老汉的扁担。
老汉一脸惶恐,连连作揖:“官爷,官爷,小老儿在这卖了十几年了,从没听说有什么平安税啊……”
“以前是以前!”旁边一个番役喝道,“现在盛京治安由我们除妖司全权维护,这条街归我们管辖!没交税,就是妨碍公务,说不定就是妖物同党!”
“跟他废什么话!”吊梢眼不耐烦地一挥手,“东西扣了!人带回去问问!”
几个番役如狼似虎地上前,就要抢夺老汉的竹编担子。老汉急得眼泪都要出来,死死护着赖以生存的家当不知如何是好。这可都是他熬夜编出来的心血。
“住手!”
陈仓本就憋着一肚子气,看到这一幕,气血立时上涌,一步踏前,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除妖司几人动作一停,目光扫过来,看到两人身上玄都观的标志性蓝衣,吊梢眼的眉头挑了挑,但那份倨傲却没减多少。
“我道是谁,原来是玄都观的小道长。”吊梢眼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怎么,玄都观现在连市井纠纷也要管了?我们除妖司可是奉旨办差,清理妖患,维护一方太平。”
“维护一方太平,难不成就是指敲竹杠吗?”陈仓冷冰冰瞧着对方。
“敲竹杠?”吊梢眼脸色一沉,“小道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这都是听上头的话,收来的银两可都用来犒赏日前在万妖街浴血奋战的弟兄们!怎么,玄都观对此有意见?还是说……观里对清除妖患一事,别有看法?”
这话夹枪带棒,扣帽子的意味极浓。周围百姓顿时噤若寒蝉,看向陈仓他们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陈仓没想到对方这么不要脸,平白揩来的油水也能说成是该得的犒赏:“你……”
不等她说完,程南楼先上前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经过万妖街一事,无论真相是什么,如今的除妖司在朝在野,都正是威望正盛如日中天,现在远不是与他们硬碰硬的时候。
“这位大人言重了。玄都观与除妖司同为大昭效力,目标皆在护卫黎民苍生。只是这位老丈年事已高,生计不易,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今日之事,我等回去定当禀明师长。”程南楼语气平和,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吊梢眼眯着眼打量程南楼,权衡了一下。玄都观毕竟树大根深,眼下虽然除妖司风头正劲,但也不好太过,何况这事细究起来是他们理亏。
他哼了一声:“既然玄都观的小道友求情……罢了,老头,税钱免了,赶紧滚蛋!别让老子再在这条街上看见你!”
老汉如蒙大赦,连担子都顾不得整理好,踉踉跄跄地挑起就跑。
吊梢眼又瞥了程南楼二人一眼,带着手下扬长而去,临走前还丢下一句:“盛京如今不太平,两位道友巡城,可要仔细些。”
待那伙人走远,陈仓忿忿不平道:“师兄,他们也太嚣张了!明明就是敲竹杠!”
程南楼望着除妖司番役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周围百姓躲闪的目光和低声的议论,暗叹一声。
“走吧。”程南楼道。
陈仓在后面气得直跺脚。南楼师兄就这一点不好,四平八稳的,任何时候都想着顾全大局为重,难免少了几分爽利。
要是宴白师兄在这里就好了,他的脾气可是不会惯着这些人。
陈仓摇摇头,不情不愿跟着走了几步,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思索再三,还是道:“……我有点走累了,想在这里歇歇脚,师兄先去吧,我等会儿就来。”
程南楼看她一眼,尽管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但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略一颔首,就先行离去了。
目送着程南楼离开,陈仓定了定神,才动身前往那群除妖司番役离去的地方。
巷子比主街阴暗逼仄许多,两侧的高墙遮住大部分天光,空气中飘散来淡淡的霉味,是经年累月晒不到日光的缘故。
陈仓拐进一处堆放着破旧箩筐的转角,正要放出神识寻找那群番役去了何处,一只修长而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阴影处探了出来,捂住了她的口鼻,不等她反应,就先截断了所有可能的惊呼。
陈仓的心骤然停跳一拍。
她的修为不低,不可能被人无声无息靠的这么近还无所察觉,唯一的可能,就是挟持她这人修为远远在她之上。
陈仓的脑海中立时闪过无数念头。
是除妖司的人?还是藏匿在城中的邪祟?
不行,她得冷静下来。
正在她想着该如何摆脱困境,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动。”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陈仓彻底呆住了。
……宴白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