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白日短暂,密谈结束时天色已经快暗了。
想到暂居地离襄郡甚远,小妹从昨天就开始咳嗽,独孤钺实在不愿来回再折腾她一趟。看向准备送客的公主,略显为难地开口:“殿下。”
“何事?”正打算叫侍女装几盒点心给他带走,姜斓华毫无防备地听到了最挂念的那个名字。
“吾妹小容近日身体欠佳,禁不得颠簸,不知在我回去商议期间能否劳烦殿下照拂一二?”
“你妹妹生病了?现在何处?请大夫看过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让独孤钺惭愧地低下头,本不想带她出来吃风,可小妹自母亲惨死之后谁也不信,只肯跟着他这个阿兄,他没办法。见公主有关心之意,独孤钺赶忙回答:
“在北郊的平安客栈,已经开过药,只是突遭巨变,小妹的性子可能会冲撞殿下……我会教她听话,绝不给殿下惹麻烦。”
就独孤肜那个倔脾气,若非亲眼见证否则谁说她都不听,这丫头做事何时留过后路?轻叹口气,姜斓华现在想想都气得脑仁疼,可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悔与怕。
“这样吧,我跟你去客栈见见她,万一我俩投缘呢?可以的话接回驿馆来,这边安全,也方便照应……你看我干什么?”
比她足足高出一头的男子似乎很困惑,从宴席间的举止看他不该这般冒失,可独孤钺实在好奇:“殿下为何对我们这么好?”
被部族驱逐的流浪者就算当场撵出城去都不奇怪,独孤钺不觉得是因为容貌,姜斓华看他的眼神太过坦荡,没有痴迷,更没有不堪的算计。哪怕在战场上证明过他的价值,继承自生母的美貌仍旧为兄妹俩带来了无数烦扰,然而在姜氏的神女面前,他只是他自己。
这种无需顾虑的轻松感十分新鲜,恍若意外遇见的美酒,神秘又引人探究。
勾起一边嘴角,姜斓华笑着回答:“倒也谈不上什么大道理,就当我接到上天的指引好了。”
实际见到才明白独孤肜的病来得有多急,远比预想严重。
下午还能自行走动,送走着急的兄长后晚上便发起高烧,就像绷紧的弦一下子断了,是心病。回想着接人时她难得乖顺的表现,姜斓华认命地守在床边,力排众议执拗的亲自看顾起小小的娇客。
前世悲惨不值得怀念,但今生与故人相逢不相识却令人感慨万千,她真的好想小容。
看着服药后昏沉睡去的小姑娘,姜斓华以指尖理顺她因发热贴在脸颊的鬓发,趁机观察起小了好几号的挚友。独孤肜比自己小两岁,十三岁的她还没磨砺出那股摄人心魄的冷艳,但也看得出将来的倾国风华。
灵魂被业火吞焚尽时她没有哭,反倒是一切都走向正轨的现在,稍不留神便落了泪。趴在床边,姜斓华自言自语地控诉道:
“你怎么那么傻?赵狗发疯不是一两天,他怎么作践我关你什么事?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再熬一年敏敏肯定能带你走,只要等一年……”
做公主时姜斓华没有朋友,并非她骄纵,而是身份地位造成的鸿沟根本无法跨越。鸿雁敬她,贵女们羡她,可都不交心,反倒落难后在赵承丰的后宫遇见了两位世间顶好的奇女子,当真是世事无常。
最初见到独孤肜时,她也发着高烧。
被剥夺姓名扔进掖庭没多久的某天夜晚,内侍们拖来个浑身血淋淋的少女,讪笑间甩在院中石砖上,随后扬长而去。其他人不敢管,但姜斓华敢,本就因为不肯逢迎仇人才沦落此处,她压根不在乎赵承丰怎么想。
独孤衡是个庸才,偏偏心高,一意孤行地驱逐了被誉为将星转世的末弟独孤钺,自此幽州的鲜卑人就开始走下坡路。彼时吞并卫国的赵国军力大振,一不做二不休地进攻幽州,打得独孤衡措手不及。走投无路之下,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掠来独孤肜当做美人屏,连带着金银珠宝献给了暴虐的赵承丰。
畜牲不如的东西,他竟完全没想过这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连她都能独力拖动的小身板怎做得好肉屏风?说是美人屏,可这倔强的姑娘一不笑二不哭,得不到趣味的赵承丰失了耐心,索性命人抽鞭子。结果打到半死,独孤肜硬是咬破了嘴唇都不哭喊一声,这才被拖去掖庭,任由她自生自灭。
那群宦官说她傻,白长了一幅好样貌不知道用,可姜斓华觉得她明白得很,讨好赵承丰作甚?他配吗?早晚遭天谴的腌臜玩意,内里朽烂完了,恭桶都比他干净。
人唯有记得恨才不会忘记反抗,才不会被掖庭这些凄凄惶惶的女人们同化。
说来小容不是不会哭,烧迷糊时也曾流着眼泪跟人要阿兄,可自己上哪给她找阿兄?就连伤药都是王后着人偷偷送来的,好不容易才保住命。
没错,王后,赵承丰威逼江东冯氏送来的嫡长女——冯敏。后宫女子们可没有王臆想的那样剑拔弩张争风吃醋,大家都恨他,区别只是有人能反抗,有人不能罢了。
其他人不愿亲近她们,生怕不知哪点惹火了喜怒无常的王。于是在王后的暗中接济下,姜斓华与独孤肜勉强在掖庭生活着,直到两年后的那一天。
赵承丰是个拧巴的疯子,一边屠尽卫国上下,一边又指望卫国最后的公主爱他。姜斓华不懂他的逻辑,更不懂他所谓的爱。但她清楚一点,只要自己流露出些许厌恶,赵承丰就会落荒而逃,仿佛有鬼在追。
他想要自己全身心的爱与奉献,想要她像舞女一般低眉顺目,不能接受心上月对自己的鄙夷与抗拒,这为姜斓华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去唤醒螣蛇。不过是做活累一些,吃不饱饭,多挨几顿打,再多的苦也比不上卫人亡国那一日,她受得住。
就在某个和平日没有任何分别的萧索冬日,独孤肜死了。
明明早就说好一起逃走,一起投奔江东筹谋反攻,可独孤肜还是从广寒台最高处纵身一跃。敏敏告诉她,赵承丰杀了小容的兄长,还准备了绞架,过几天便要吊起小容逼迫自己接下封妃圣旨。
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发现当初弃如敝履的美人屏不仅没死还和心上月交好,立刻起了歪心思。只是他想不到独孤肜是多么骄傲的女子,面若冰霜,心却似烈火,她绝不愿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赵承丰不曾在意过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拥有灵魂的。他一遍又一遍踏入雷区,反复践踏着他人的生命与尊严,却又觉得自己是世间最为可怜的无辜之人。
招来业火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夜半惊醒时,独孤肜惊讶地发现云城公主竟亲自守在室内,借着烛火批改着不知什么文书。见自己醒了赶忙撂下笔,将小炉上温的甜汤盛了一碗端过来,菊香清凛,随着袅袅热意萦绕鼻尖,熏得她眼眶一酸。
“先润润嗓子,大夫说了你晚上得再服一次药,厨房留了宵夜,垫一口再吃药。”
青灰色的杏眼映着烛光,一眨一眨地看着姜斓华,末了才接过碗,小心翼翼抿了几口。等侍女放好矮桌,只见小碟子里摆着煮过的鹌鹑蛋,醋拌野菜,以及一碗和着鸡肉丝煮熟的粥。算不上多珍贵,却都清爽可口,哪怕病中没有食欲也能多吃几口。
“殿下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会打仗的是阿兄,不是我。”
靠坐在榻边的姜斓华闻言笑出了声,小小年纪就是个死脑筋,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扳一扳。
“既然答应他照顾你,当然要细心,臣子没了后顾之忧,我这个公主才能享福啊~”
沉默着吃过宵夜,独孤肜觉得好多了,趁机在房中转了两圈,最后顶着英勇就义的表情一口气喝下苦涩药汁,连蜜饯都没要。谁说她难养的,这可太好养了,就是现在端一碗苦药来,姜斓华还得做半天心理建设才肯喝呢。
等处理完手头的急报,换过被中的汤婆子,姜斓华便也简单洗漱一番,在同屋另一处软榻上躺下。见独孤肜看她,姜斓华回道:
“白天还有成堆的麻烦呢,早点睡。”
“殿下,我真的可以像这样留下来?”
“当然,无需在意流言蜚语,襄郡是我的封地,我说可以就可以,别人说话不作数的,安心在这等你哥哥回来。”
裹紧被子,小姑娘不再多言,心中暗想阿兄说的没错,云城公主确实很好。不止人长得美,心性看起来也坦荡,最重要的是她看得清当今形势,还有心匡正。阿兄虽亲,到底是个男子,自从仓皇与母亲分别便一直悬着的心此时才真正放下,在满室清甜香气中重回梦乡。
重遇小容让姜斓华欣喜不已,她现在有力量,能保护好自己的国家,更能保护她所在意的,于乱世中艰难求生之人。
陈屏和段临之忠心,同为武将也能理解独孤钺的价值,军中亦需要好马,多走动几回他们会接受独孤钺的。至于许怀真,也许最初会顾忌幽州的态度,但刚直不阿的他向来崇尚气节,这对兄妹可是实打实的硬骨头,他会欣赏的。
姜斓华心中的天下从不局限于小小一城,一国,甚至一族。漫长的时光洪流中,多少人走走停停,来了又去,有的留下了痕迹,有的没有。如果放任不管,现今世人马上便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百年乱世。
最终结果也许不差,可过程太漫长,太痛苦了,有多少人能活着见到曙光呢?所以姜斓华想凭着降神之力博一个未来,也只有超脱凡世框架的破格力量才有重建秩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