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出门,不知道做什么,最近几天估计是不用上值了,少爷一生气,侍卫不用去,等他消气就好了,先让李扶顶着。
转头去太平巷,又买了本,林砚一个月四两银子,花十几文买书的钱还是负担得起。
这书比一般书稍贵,画的好的高达十几两,她不会花这冤枉钱,看字就行。
林砚识字,这世道,一般女子识字的很少,她是少爷和夫人教的,会的不多,但看这种书绰绰有余了。
出书局时,蒸笼里飘出的葱花香气还没散尽,李屠户刚把剁好的五花肉摆上案台,就见两个税吏踹开了隔壁机坊的竹门。
竹片断裂的脆响惊得巷口卖糖画的老汉手一抖,蜜色的糖丝滴在青石板上,迅速凝成晶亮的硬块。
忽传来凄厉地哭喊,林砚沿着声音望去,见一老妪跪在石板街上,怀里抱着个女童,正对穿着张扬富贵的税吏磕头:
“大老爷,您行行好,这丫头才十二,抵不了五钱银子啊。”老妪两眼婆娑,浑浊的眼顺着苍老的皮肤滚下来,砸在发黑的砖石上。
那税吏抬脚将破陶罐踢得粉碎,恶狠狠张着嘴:“缴不出机税还敢开机坊?明日拿你孙女抵债,这事就过去了,不然,你全家等着坐大大牢吧。”
这边贩菜的婆子慌忙往后缩了缩,菜篮子里的番茄滚出来两个,在地上转了几圈停在税吏靴边。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官爷手下留情”咽回肚里,转身拽着扁担往人群后挤。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上个月卖豆腐的老周就因为多嘴劝了句,被安了个妨碍公务的罪名,至今还关在牢里,不知死活。
林砚收回视线,没做停留,后面还在吵吵嚷嚷。
这种事情近几年经常发生,一天发生几十起,不是新鲜事,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欲望,街上也没多少人驻足。
甚至还有不少人绕道而行,就怕税吏一拍脑子,对着他收人头税,人对危险总是近而远之,没人救得了她们,和官府作对,不会有好下场。
巷口的太阳渐渐升高,晒得石板发烫。李屠户把案板上的肉往阴影里挪了挪,瞥见税吏们扬长而去,临走时还踢一脚门口瘦不拉几的黄狗。
卖糖画的老汉重新拿起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条黄狗的轮廓。蜜色的糖汁流淌着,很快盖住了刚才那几滴凝固的痕迹,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
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随着风飘过来,缠在卖花姑娘竹篮里的栀子花瓣上。
......
后面的还没看完,张公子和小姐在假山被表哥发现后,竟没有过多慌乱。
镇静——两字在哪里都能用得上。
对影成三人。相府小姐是个干大事的。这也可以,话本里的世界和外面不同,一个女人可以和两个男人在一起,外面就是男人三妻四妾。
公平点,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在一起,也很正常,但造物主的天平好像总是倾向了男人那边。
苏州城的浓云慢悠悠地飘,从黑夜到白天,宋府的灯笼油灯也是换了好几波了。
宋墨处理完全部折子,已经是两天后了,吩咐之后不重要的不要再送来,直接送到宋总管那里,让他看着处理。
想休息几天。
闲下来又觉无聊,宋墨把玩着戒尺,瞟到随手丢在桌角的某物,想起几天前胆子忒大的林大侍卫,心里就不爽。
拿着他的钱开小差,这活儿做的,比他更像少爷。
“出来。”
帘子微掀,一个黑色高大男子双手抱拳,是李扶,低头道:“少爷。”
“林砚人呢?”宋墨脸撑在手上,拿着戒尺敲敲书台,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扶低头微微汗颜,死丫头,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眼珠子转了转。
“少爷,她去街上给嬷嬷买桂花糕了。”只要推在嬷嬷身上,少爷不会深究。
嬷嬷怎得随便指使他的人,偏偏又是林砚,还没死心?
“等她回来了,叫来见我。”宋墨听罢慢悠悠回了一句。
“是。”李扶正准备退下,听到宋小公子又吩咐。
“叫宋管家来见我。”
......
林砚在城外山上打猎,今天运气好,猎了头狼,可以换些银子。
狼皮还可以给老李,他用的上。
日落山头林砚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回房间,便被李扶揪去少爷书房了。边走边交代,声音急切又无奈:
“死丫头,到处跑,我跟少爷说你去街上买桂花糕了,别说漏嘴。”
她把猎物递给李扶让他带回,去少爷隔间微微洗漱,少爷鼻子灵,闻到味道恐怕又要生气。
拍了拍衣袖的水珠,洗的时候不小心沾了点水,随即踏入书房。
一进来,就被他斜睨一眼:“以后奶娘叫你做什么都先问过我。”呆头呆脑的侍卫,被人卖了数钱就不知道。
“我指所有,知道了吗?”宋墨佯怒拿着戒尺敲敲书本。
林砚不怕他,不过是小猫装装老虎样子,谁会当真,瞧着还挺可爱。
“好,知道了。”林砚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话本,居然没丢掉,白花了十几文,趁他不注意偷回来看了再还回去也可以。
“去哪儿了。”宋墨随便问了一句,几天不见人影。
“买桂花糕。”李扶说的话她记得。
“糕呢?”没闻到味儿。
“路上吃了......”
真有她的,诓他一点不含糊,他和李扶那点小九九真以为能瞒过他,嬷嬷根本不喜欢吃桂花糕!
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不必过分探寻别人的隐私。
宋墨没继续追究,起身在书架上拿出一本书,丢给林砚,不知道看了多少,学了多少,在他身边,总得纠正纠正。
“照着念。”书是叫管家买的。
少爷的话那肯定是要听的。
林砚接过书,看了下封面,翻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少爷是觉得她看桃色话本没有道德,所以让她念道德经吗,这玩意是念了就有的吗?
她见天天子曰子曰的读书人,也挺人面兽心的。
宋墨偏头看了几眼挺直站立在桌角念书的林砚,声音清冽,带着这人本身的清冷,还挺好听的,有点想睡。
这几日忙着处理各大掌柜呈上来折子,本就疲惫不堪,加上睡眠不足,听着林砚的声音便晕沉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林砚慢慢停了下来,耳边是少爷和缓的呼吸声,把没读完的那页折了个角,放在桌面上,走到檀木柜里拿了条锦被,书房常年备着。
轻轻地披到少爷肩上,掖了掖被角,宋墨沉沉地睡着,月光透过轩窗洒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
少爷很好看,任何意义上的,她想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大概就是话本里,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的具象化吧。
林砚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像街上买的青团,糯滋滋的。手抚上绸缎般的墨色长发,整理齐整,把戒尺放回原位。
想趁机把那本桃色话本带走,销毁证据,但又怕少爷发现生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收起念头,轻阖房门,飞上房梁,浅眠。
书房没有隔间,房梁上也很好睡,但是讨厌蜘蛛,林砚面无表情地拍死又一只。
翌日,晨光破晓。
枕在书桌的少年皱了皱眉头,手麻了,轻嘶一声。
林砚听到声音,落下来,看着书桌上的少年。宋墨把手伸向林砚,头歪了歪。
“麻了。”给他揉揉的意思。
林砚自然地倾身过来,轻轻托起他的手,她的手掌宽厚温热,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却极稳极柔,酸麻感渐渐褪去。宋墨甩了甩手臂,觉得舒服了就收回了手。
锦被顺着肩头滑了下来,还知道给他盖被子,还算有点良心。
叫门外小厮伺候洗漱,林砚乘着少爷洗漱,把锦被折好,放在柜里。
宋墨洗漱完,身边的侍卫已经换成李扶了,林砚和他交接班,三人轮流上值,上次是还李桐的调换,他们会自己内部调换,有些时候总有点事,保证少爷身边有人就行。
林砚回到房间,倒了杯冷茶还没喝完,一股凌厉的风袭来,她反手侧身压在对方脖颈之上,五指扣着对方喉咙。
看向来人,松手抬起茶杯继续。一条腿抬起来踩在凳上,“怎么了?”
来人是李桐,是李扶的弟弟,他们都是宋府的侍卫。
李桐抬起双手表示投降,开口道:
“又被发现了,咋还是打不过你。”林砚武功不错,毕竟担着保护少爷的职责,还是要有点东西傍身的。
“昨晚咋样,没罚你吧,我估计就是扣扣俸禄,少爷下手不狠的。”李桐拿个杯子倒了口水喝。
“就读了读书,没扣,再扣就扣到下个月了。”
“哈哈哈,你认识几个字啊,话说,你这次到底干了啥事啊,还是头一次你俸禄全扣了。”
李桐很好奇,虽然林砚经常被扣,但还是第一次玩这么大。
“不该问的事别问,少爷的事你也打听。”林砚是在暗示他这事和少爷私事有关,知道的越少越好。
李桐也确实被她忽悠了。
他敛了敛神色,正色道:“说正事,过几天,茶楼设宴,你替我去呗,我哥生辰,我带他去吃点好的。”
林砚过几天没啥事,就答应了。
“二十文,再给我带壶酒,桃花酿。”
又到床下掏出个盒子,拿出来一个小方盒,递给李桐。
“自己做的笔,上次在兔子身上取了点毛做的,你带给大哥。”
“一手字状如鬼爬,形如鸡爪,多练练。”
李桐:......
“没问题。”话也会带到。
今日林砚休沐,去了清水巷子。
一阵铁锈味的风飘进鼻尖,林砚站在门槛内,左手拎着用油布裹好的短刀。
老李正抡着铁锤砸向烧红的铁坯,火星溅在他黝黑的胳膊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来了。”铁钳夹着铁块往冷水里一浸,滋啦一声腾起白雾,他这才转过身,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林砚解开油布,露出那把乌沉沉的短刀。刀鞘是普通的马皮,却被磨得发亮,刀尾镶嵌的绿松石缺了个角,她将刀递过去,声音没什么起伏:“保养。”
老李接过刀,掂量了两下,指腹在刀锋处一抹:“又沾了血?”
他没等回答,转身往砂轮走去,“宋府的差事,就这么多打打杀杀?最近咋样。”
砂轮转动的嗡鸣声里,林砚靠在斑驳的砖墙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缝里的白灰。
“不是,猎狼砍的,宋府挺安稳的。”她隔了半晌才开口,目光落在老李抡锤的胳膊上。
那道从肘弯延伸到腕骨的旧疤,是当年保护她,被人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留下的。
老李关掉砂轮,往刀刃上抹着特制的油脂。“上个月去南城收铁,见着赵老三了。”
“他在码头开了个镖行,手下养着二十多个弟兄,前些日子接了趟去岭南的活,够吃三年。”
林砚没接话,把手里的包包放在铁砧上,里面是二两银子和狼皮。
“你在宋府待了这么多年了。”老李用软布擦着刀身,“给人当侍卫,终究是寄人篱下。你那身本事,去赵老三那里能干出一番名堂。”
林砚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宋家人不错。”
老李把刀往她面前一推,刀柄正对着她,“也好,咱们当初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劝不了她,这丫头执拗。
林砚握住刀柄,将刀重新裹进油布,动作干脆利落:“他们待我很好,人也自由。”
老李转身去收拾工具,墙角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他背影有些佝偻。
她接住布包揣进怀里,拎起刀转身就走。老李看到铁砧上的布包,望着她的背影骂了句“死丫头”,手里的铁锤却不知怎的,砸偏了位置,火星溅到了脚边。
当年小小的一团,拿着把石头刀,恶狠狠护食的样子,他忘不了。
现在都是个大姑娘了,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