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是不能睡的,山上过夜毕竟不安全,半个时辰后,宋墨和林砚便摸摸索索下山了,月色映得天光微亮,晶莹剔透的露珠上一秒还垂在青草尖,下一秒已没入宋墨的靴子里。
联名上书的事情还需要细细安排,此事需秘密进行,阉党耳目众多,衙门多是他们的人。
他想着想着心下烦躁突起,捡了跟棍子四处敲敲打打,四散的草叶飞飞扬扬,飘到林砚眼前,两指一夹,抛入脑后。
这么多事,上面脑子被水淹了,一天一个样,朝令夕改,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毫无建树,知府又占着地方不犁地。
这个侍卫也是,每天一个样,怎么不学学他们,都不知道改改......还是别学了,这样也挺好的。
林砚看着前方暗暗生气的少爷,有起床气似的,拿个棍子到处撒泼,如果有尾巴的话,肯定是要上蹿下跳的。
宋墨回府吩咐了管家几句,管家便出府去办事了。
至于办什么,这不是林砚能知道的事。
这几日宋砚大多都在书房,对着古籍翻翻找找,时不时还有些商户和大儒来书房商议,林砚基本听不懂,她偶尔看话本。
零星听到上书、州府、税使、增税等字眼,估计是和上次茶楼密谈有关。
半月后。
自从张宰相推行一条鞭法后,匠役逐渐折银征收,称为匠班银,从到官府服役改为按匠户名额缴纳代役银。
林砚是在上街买东西时,听到买菜的大妈们议论:“听说了没?西街铁匠铺的老李......”
买菜大妈的嗓音压得低,如刀般刺进她耳中。
“昨儿被衙门抓走了,就因争辩了一句‘匠班银已缴过,账册有记录’,那税吏便说他抗税,拖进衙门再没出来......”
剑柄倏地攥紧,林砚飞奔着回宋府拿了银子往衙门去,只要交了赎金就会放人,他们要得不过是钱罢了。
来得及,来得及,唯有袖中手指掐进掌心。
衙门偏堂。
林砚递上银钱,有些焦急:“赎铁匠李响。”
管家的掀了掀眼皮,抓起旁的记事簿,抓的人太多,记不住,看完后抬眼摆摆手。
“死了,尸首还在义庄,要认领趁早。”
死了?
林砚沉默片刻,收回钱袋,又问:“因何而死?”
管事嗤笑:“抗税刁民,打死便打死了,还需理由?”
原是如此。一两银子,一条人命,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老李的尸身覆着草席,鞭痕纵横,十指尽断——那是拶刑的痕迹,专治刁民不画押,一上刑,不管黑的白的,通通得按他们说的来。
她蹲下身,用帕子一点点擦净他脸上的血污。一两银,荒谬得让人发笑。
他们从尸体里都爬出来了,结果因为一两银,他死了。
税吏杨三是被一桶冷水泼醒的。他睁开眼,嘴里还泛着酒气,分明记得只喝了两杯。
喉咙火辣辣地疼,手脚被麻绳死死捆住,勒进皮肉。面前站着个黑衣女子,月光下看不清脸,一双眼睛看的人头皮发麻。
“你是谁,我乃衙门税官......”他挣扎着,淤泥蹭了满脸。
林砚蹲下身,匕首在指尖转了一圈,刀尖挑起他的下巴。
“铁匠老李,还记得吗?”
税吏瞳孔一缩,随即扯出笑:“那刁民抗税,不是我......”
他惨叫出声,左手小指已滚进泥里。
“他被拶断十指的时候,”她声音很轻,“也是这样叫的。”
税吏涕泪横流:“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啊,饶了我......”
这次是耳朵。
“你鞭笞他时,他是不是也说绕了他?”她盯着他扭曲的脸,“你但凡有一点放过的心思,他不会死。”
税吏嚎哭着往后蹭,河岸碎石刮得后背血肉模糊。
林砚站起身,靴底碾在他断指处,一两银子砸在张三身上:“一两银子,我给你,很公平。”
最后一刀割开脚筋,她将他踹进河里。水花四溅,浮沉间犹闻凄厉叫声。
或许很像衙门里,老李咽气前的最后一声。
翌日,捞尸的仵作啧啧摇头:“醉鬼淹死,还少了指头耳朵,准是赌坊仇家干的......”
林砚踏进院门,檐下灯笼昏黄,宋墨握着伞,袖口沾满夜露,显然已候多时。
昨日李扶见她着急忙慌得出门,怕她出事,跟着她去了衙门,她竟也没发现,今早管家就禀报说,河里淹死了个税吏。
他一直知道她常去铁匠铺,他们是一起逃难过来的,情谊深厚,发生这种事,她应该去。
四目相对,他喉结微动,不知怎么安慰,失去亲人的感受他知道,什么都是徒劳。
“回来了。”
“解决了。”
除此以外,再无其它,他不问,她也不解释。这世道,只有攥紧手里的刀,才有法理可言。
这一日,宋墨正在账房核账,府上管家匆匆进来,脸色难看:“主家,衙门贴了告示,要征剿匪饷。”
宋墨哂笑:“剿匪,本地的匪不就在官府吗?”
管家低声道:“说是邻近州县有流寇,需各商贾分摊军费,按铺面大小、货值高低缴纳,咱们......得交五千两。”
“五千两?”宋墨站起来,椅子发出刺啦一声,连带着林砚耳边发麻。
“去年才征过河工捐,今年又来,这数目,抵得上寻常商户半年的利钱。”
管家苦着脸:“不止咱们,城中有点产业的,都被摊派了。米行的老陈气得跺脚,说再这么下去,铺子就得关门。”
宋墨坐下沉默片刻,终究妥协:“先交了,别让衙门抓到把柄。”
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叹着气去办,和官斗......
林砚跳下来倚在柱子上,“要不我去衙门把钱偷出来。”
胆子太大了,杀人还不够,改越货了。但衙门终究不同,也不能让她去冒险。
宋墨拿起戒尺敲敲书桌上的书,“照着念,错一个字扣一文钱。”
林砚:......
银子交上去后,宋墨暗中让人递了一百两银子给衙门的人打探,发现这剿匪饷根本是笔糊涂账。
本地卫所兵丁未见增调,城门守备依旧松散,哪像是要剿匪的样子。
几日后,他在茶楼“偶遇”一位在府衙当差的同辈旧识江炙,几杯酒下肚,对方压低声音道:“元淮,这银子......怕是进了孙公公的私囊。”
“孙隆?”
江炙点头:“听说他在苏州新置了宅院,花销不小。这剿匪饷......你懂得。”
宋墨心中只觉荒谬,但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多谢江兄告知。”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为官者贪得无厌,却由老百姓买单。
回宋府路上,他心里烦躁,在马车上焦头烂额,林砚提出带他去打猎。
一句打猎有趣,他们就骑了两匹马在出城了路上了。
林砚黑色劲装,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背着一张硬木长弓,箭囊斜挎腰间,人站在那里就很有气势。
“这林子看着热闹,鸟雀吱吱喳喳,大的活物影子都没见着。”宋墨声音带着抱怨。
“你行不行?”他用余光去看林砚,她目光落在被拱翻的湿润泥土和几根折断的灌木上。
“有东西刚过去,不小。”她的手指搭上弓,眼神锁定前方。
话音刚落,前方密林传来咔嚓巨响和一声野兽低吼,奔跑声由远及近,一股野性气息扑面而来。
宋墨心头一跳,手握紧了缰绳,另一只手按住了腰间刀柄。
他虽习过武,骑射也还过得去,但他还没猎过山野猛兽,顶多是和商户之间出游时随便耍耍,是个花架子。
只见一团黑影,撞开低矮的荆棘冲了出来,一头野公猪,獠牙如刀,赤红的眼睛里发现了眼前的入侵者。
刨动四蹄,直扑宋墨的马匹。
林砚双腿一夹马腹,挡在了宋墨的正前方,将他完全护在身后。
搭箭、开弦。弓身拉成了饱满的圆月。周身气场变得凛冽,弓弦发出一声震响,一只羽箭化作流光,撕心裂肺的惨嚎响起,鲜血从伤口喷射而出,染红了身下的落叶。
又搭一箭,贯入了野猪大张的口腔深处,野猪身躯又借着惯性向前冲了几步,轰然倒地,四肢抽搐,沉重的躯体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埃。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两匹马不安的响鼻。
宋墨勒住有些受惊的马,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微微喘息。
林砚利落收弓,自然得紧。
“你猎还是我猎?”萧珩突然开口,有点恼火,不是说带他吗?
“离得太近了,有些危险。”林砚答道。侧头看了他,对他这没头没脑的训斥有些不解,但不反驳。
“那我可以去看看?”
宋墨不会自然的嗯的一声,他确实有点,不识好歹了,但又不想承认。
林砚翻身下马,检查了一下箭矢位置,确认无误后,便动手开始处理,剥皮、分割。
宋墨立在马上,看她专注的侧脸,沾了点血却显得英气的鼻尖,还有微微抿起的唇线......
他感觉脸上有点热,别扭地移开视线,去整理自己的马鞍,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缰绳。
射箭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很快,林砚清理出一块空地,架起了火,将处理好的野猪肉串在削尖的树枝上,顺便把垫子放在旁边,她席地而坐。
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浓郁的肉香开始在山林间弥漫开来,冲散了之前的血腥味。
宋墨走过来,在火堆旁的垫子上坐下。
诱人的香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成堆的折子、商户的抱怨,官府的无能......都被这山林的清风和温暖的篝火暂时吹散了。
林砚翻转着烤肉,将一串烤得外焦里嫩的肉块递到宋墨跟前。
“吃,趁热。”
他接过来咽咽口水,掩饰性地咳了一下,小声道:“下次能不能让我上手。”
“好。”
林砚拿起另一串,安静地坐在火堆另一侧,小口吃了起来,但速度不慢,显然也饿了。
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萦绕在耳间。
林砚低着头,火光在她睫毛下投下阴影,清冷的眉眼在暖光下柔和许多。嘴角沾上一点油渍。
宋墨看着那点油渍,真是......
掏出帕子,往林砚肩上搭去,在她抬头时,指指嘴角。
“擦擦。”
宋墨又低头吃了一大口烤肉,烫得他直抽气。
“好烫!”
林砚将自己手边的水囊递了过去。宋墨接过水囊,拔开塞子灌了几口凉水。
山风吹过,林砚吃着香喷喷的野猪肉,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
看着少爷吃东西的样子,野外、漂亮的少爷,突然想到话本里不可描述的场面。
有点想下手。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烦恼暂时被遗忘,只余下这山间片刻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