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繁琐而冗长。祭天、告祖、受贺……每一项流程她都做得一丝不苟,仪态完美,无可指摘。只有近身服侍的云岫能看到,陛下宽大袖袍下,那双紧握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数月未曾消退的伤痕。
当她与那個穿着同样繁复礼服、面容清俊却带着明显紧张和局促的男子——林皓轩,并肩站立,接受百官朝拜时,她感觉到的不是圆满,而是巨大的荒谬和隔离感。
这个人,她甚至谈不上认识,却要成为她名义上最亲密的人,分享她的权力,甚至……未来可能孕育她的子嗣。
想到此,她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礼成。她被送入布置得喜庆无比的寝宫——昭阳殿。
红烛高烧,帐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林皓轩跟着宫人的引导,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殿中,脸颊泛红,偷偷抬眼觑她,眼神里带着惊艳和显而易见的爱慕。
“陛下……”他声音微颤,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萧令徽挥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凝滞。
萧令徽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一些那令人窒息的甜香。她背对着他,声音冷淡得不带一丝情绪:“今日典礼辛苦,皇夫早些歇息吧。偏殿已收拾妥当。”
林皓轩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那道冷漠疏离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早就听说过女帝陛下性情冷硬,却没想到在新婚之夜,会是这般光景。
“……是,臣……臣遵旨。”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难堪,默默地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合上。
萧令徽依旧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红灯笼映得有些诡异的夜色,久久未动。
她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觉得更加疲惫。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困住了她,也困住了那個无辜被卷入的少年。
而真正的危机,并未因这场婚礼而缓解。
沈墨然送上了厚礼,言辞恭谨,仿佛真心实意地祝福陛下大婚。但萧令徽知道,这老狐狸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個更好的时机。她手中关于他通敌的证据并不完整,无法一举扳倒,反而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逼得沈墨然可能狗急跳墙。
边境也不太平,那个与沈墨然接触的部族开始频繁骚扰,小规模冲突不断。朝中为此争吵不休,主战主和争论不下,军费开支像无底洞,让本就拮据的国库更加捉襟见肘。
内忧外患,如同无数条绳索,缠绕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常常独自坐在昭阳殿的外间,处理公务到深夜。林皓轩偶尔会小心翼翼地送来参汤或点心,试图靠近,但总是被她冰冷的客气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就像一个精致却多余的摆设,被安置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彼此折磨。
有时,在极度的疲惫和孤独中,萧令徽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个沉默的身影就会从阴影中走出,跪伏在地,用他那低哑平稳的声音,汇报她最需要的信息,或者只是安静地存在,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但幻觉终究是幻觉。
每次清醒过来,面对空荡荡的殿宇和堆积如山的难题,那份失落和空洞便会加倍袭来。
她失去了她的刀,她的盾,她的影子。
如今,她必须独自面对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和身边无数虎视眈眈的豺狼。
她坐在龙椅上,指尖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
目光落在殿外无边的夜色里。
她知道,这场困局,才刚刚开始。而那个或许能帮她破局的人,早已被她弄丢了。
时间在压抑和紧绷中流逝,转眼入了秋。
关于谢谦,依旧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萧令徽几乎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最坏的结果——他大概真的死了,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像一粒尘埃,无声无息。
她不再派人寻找,甚至不再允许自己频繁地想起。那塊染血的绢布被锁进暗格最深处,如同她心底那个被强行封印的伤口。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与沈墨然越来越激烈的博弈和应对边境日益紧张的局势中去,用无尽的政事来麻痹自己。
然而,有些痕迹,并非人力可以彻底抹除。
谢谦虽然身份卑微如尘,但他多年经营、为萧令徽效死的那张隐秘网络,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全运转如常或找到替代。他就像一台精密机器中最关键却又最不起眼的那个齿轮,骤然缺失,带来的滞涩和混乱是缓慢显现却无法忽视的。
几条重要的暗线传递消息的速度明显变慢,甚至偶尔会出现偏差。一些需要特殊手段处理的“脏活”,新接手的人做得远不如他干净利落,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虽未造成大祸,却让萧令徽惊出几身冷汗,处置起来也格外费力。
她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心力去重新梳理和掌控这些黑暗中的脉络,这个过程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沉默的影子曾经为她承担了多少,又做得多么完美。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悔恨,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她。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她能多一分信任,少一分猜忌;如果能将他放在一个更安全的位置上;如果那夜她没有派他去……
可惜,没有如果。
这日,边境传来一份加急军报,并非关于战事,而是一桩奇闻。报称一伙凶悍的马贼近日被一神秘人单枪匹马端了老巢,匪首毙命,余众星散。据侥幸逃脱的马贼描述,那人如同地狱修罗,武艺高强得匪夷所思,尤其善用一柄窄长的薄刃,身法快如鬼魅,但……似乎身有旧伤,动作间偶见凝滞。那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在匪首藏匿的箱笼里,拿走了一样东西——一柄镶嵌着宝石、明显是宫廷制式的旧匕首。
军报将其当作边境轶闻略提了一笔,因涉及宫廷器物,才特意上报。
这封军报混在一堆紧急军情中,并不起眼。但当萧令徽看到“旧伤”、“凝滞”、“宫廷匕首”这几个字眼时,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盏也浑然不觉,一把抓起那封军报,手指颤抖着,反复看了无数遍!
是他吗?!
那样的身手,那样的狠戾,还有旧伤……那把匕首,她依稀记得,是很久以前,一次他完成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后,她随手赏下的诸多物品中的一件,并不如何珍贵,只是胜在锋利轻便。他……竟然一直带在身边?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喷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他没死!他还活着!
但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又将她狠狠拽回。
他还活着,却流落边境,与马贼为伍?他拿走那把匕首……是留念,还是缺钱变卖?他的伤……重不重?为何不回来?是因为伤重无法返回?还是……因为他不想回来?因为她的舍弃,她的婚事,让他心灰意冷,宁可漂泊在外?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炸开,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陛下!”云岫惊呼着上前扶住她。
萧令徽用力推开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皇帝,不能失态。
“传……传朕的旨意,”她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嘶哑变形,“令边境暗线,全力追查此事!查找那名神秘人的下落!记住,是暗中查访,绝不可惊动任何人!一有消息,立刻密报!”
“是!”心腹内侍虽不明所以,但见陛下如此神色,不敢怠慢,立刻下去传令。
命令发出去了,萧令徽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希望如同死灰复燃的余烬,微弱,却灼烫地炙烤着她的心肺。她坐立难安,处理政务时频频出错,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仿佛在期待下一秒就有好消息传来。
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留意边境方向的奏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这种状态自然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人。云岫忧心忡忡,却不敢多问。林皓轩也察觉到了她的焦躁不安,试图小心地关切,却被她更加冰冷的态度刺伤,黯然退开。
等待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派去调查的人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传回。那个神秘人就像再次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可寻。
希望的火苗,在漫长的等待和一次次失望中,渐渐微弱,最终,再次熄灭。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也许,只是另一个身手不错的亡命徒?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那只是她过度思念产生的错觉?
萧令徽站在窗前,看着秋叶一片片凋零,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余烬,彻底冷却,只剩下更加深沉无望的灰暗和死寂。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封存。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