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者的呻吟。官员们惊魂未定,看着御阶上那个持剑而立、浑身浴血、眼神冰冷如修罗的女帝,无不心生寒意,纷纷跪倒在地。
萧令徽却看也没看他们。她的目光,死死锁着那个角落。
“来人。”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将逆贼沈墨然尸身拖出去,曝尸三日,挫骨扬灰。”
“是!”
然后,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沉重的寒意:“将……那个刺杀了沈贼的义士……拾掇干净,以……以勇士之礼,暂敛偏殿。”
她甚至无法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他的名字。一个罪奴,弑杀当朝宰相,无论缘由为何,都是骇人听闻、违背纲常的。她不能给他身后名,甚至不能公开承认他的存在。
“陛下……”有老臣试图进言,觉得此举不妥。
萧令徽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那老臣顿时噤若寒蝉,将话咽了回去。
侍卫们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谢谦冰冷僵硬的遗体。他破烂的衣衫被血浸透,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如同一个被彻底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
萧令徽看着他被抬走,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龙袍之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接下来的日子,萧令徽如同一个被上了发条的傀儡,以铁血手腕处理着宫变的后续。清洗沈党余孽,安抚朝臣,整顿京畿防务,应对因潼关失守而长驱直入的狄戎大军……她冷静、高效、甚至冷酷,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再触动她的情绪。
只有贴身服侍的云岫知道,陛下几乎夜夜无法入睡。即使偶尔合眼,也会立刻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她吃得极少,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清冷的眉眼间,笼罩着一层再也化不开的死寂和灰败。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名字,没有去过偏殿看他一眼。仿佛那个人,那段过往,都随着那日的鲜血,被彻底埋葬。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所有政务暂时处理完毕,殿内只剩下她一人。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空旷冰冷的地面上。
她如同梦游般,缓缓站起身,走出了紫宸殿,走向那处偏僻的、临时安置他灵柩的偏殿。
殿内只点着一盏长明灯,光线昏暗。一口薄棺停放在中央,周围简单摆放着几样祭品,显得无比冷清寂寥。
萧令徽一步步走到棺椁前,脚步虚浮。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粗糙的木板。
她没有勇气推开棺盖,去看他最后的模样。
她只是靠着棺木,缓缓滑坐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黑暗中,她终于不再压抑。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想起了那个雪夜里,那双好奇又惊慌的眼睛。
想起了那个挨了鞭子,得到一碗糙米粥和伤药后,眼中迸发出微弱光彩的少年。
想起了无数个深夜,他沉默跪在阴影里,汇报着她需要的一切。
想起了他濒死送回证据,那句冰冷的“勿寻”。
想起了梅林中,他眼中那抹被她刻意忽略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想起了他最后看她那一眼,那解脱般的疲惫……
她终于明白,她失去了什么。
不是一把好用的刀,不是一个忠诚的死士。
而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或许……或许曾毫无保留地,用生命爱过她的人。
而她,直到他死,直到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扫清最后的障碍,她都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的温情,甚至没有给过他一個确切的名分。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恨她。
巨大的悔恨和悲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棺木旁,像一個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无声地痛哭,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昏厥在弥漫着淡淡香烛和死亡气息的偏殿里。
萧令徽病倒了。
连日的忧思、宫变的惊悸和那夜彻底的情绪崩溃,击垮了她强撑已久的身体。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太医署束手无策,只说是“忧思伤脾,惊惧伤肝,五内郁结,邪风入体”,需要静养。
但狄戎大军不会给她静养的时间。
潼川陷落,门户大开,狄戎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烧杀抢掠,兵锋直指京城!沿途州县或降或破,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京城内人心惶惶,富户官僚开始暗中南逃,流言四起,一片末日景象。
昏迷了三天后,萧令徽强行挣扎着醒来。她脸色白得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嘶鸣。但她推开喂到嘴边的药碗,强撑着坐起身。
“现在……情况如何?”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云岫哭着禀报了眼下的危局。
朝臣们再次齐聚紫宸殿,这一次,不再是争论,而是弥漫着绝望的沉默。迁都南逃的论调再次响起,甚至占据了上风。
萧令徽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惊恐、或麻木、或别有心思的脸。
“迁都?”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迁到哪里去?把这祖宗基业,把这北地山河,把这亿万黎民,都留给狄戎的铁蹄吗?”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不逃。”
满殿皆惊!
“陛下!京城守军不足万人,如何抵挡狄戎虎狼之师?”
“陛下三思啊!暂避锋芒,以待来时啊!”
“朕意已决。”萧令徽打断所有的劝谏,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京城,是国之气运所在。朕,是天子。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乃天命,亦是朕之职责。”
她看着他们,缓缓道:“愿留下与京城共存亡者,朕感念于心。欲南迁者,朕……也不阻拦。各自……抉择吧。”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最终,一部分官员带着家眷仓皇南逃。但令人意外的是,仍有一部分官员、将领和士兵选择了留下。或许是皇帝决绝的态度感染了他们,或许是不愿舍弃家园,或许是知道南逃也未必有生路。
萧令徽以病弱之躯,重新站了起来。她亲自登上城墙,巡视防务,尽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她将宫中库藏的金银绢帛尽数取出,犒赏守军,抚恤伤亡。她甚至打开了武库,武装起愿意参战的青壮百姓。
京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悲壮的孤城。
深秋的风卷起枯叶和沙尘,拍打着斑驳的城墙。城外,狄戎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眼望不到尽头,营火连绵如同繁星,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战鼓擂响,攻城开始了。
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巨大的投石机抛出的石块砸在城墙上,地动山摇。狄戎士兵如同蚂蚁般,顶着盾牌,嚎叫着冲向城墙。
守军拼死抵抗。滚木礌石、热油金汁……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了下去。城墙上下,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鲜血染红了墙砖,尸体堆积如山。
萧令徽没有躲在安全的宫城内。她穿着戎装(虽然不合身),站在城楼之上,尽管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后退一步。她的存在本身,就成了守军最后的精神支柱。
“陛下!危险!快下去吧!”将领们苦苦哀求。
萧令徽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望向遥远的天际,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大概也会希望……朕站在这里吧……”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又从天黑厮杀到天亮。城墙数次险些被攻破,又数次被军民用人命硬生生堵了回去。
惨烈,已不足以形容。
萧令徽记不清过了多少天。她只知道不断地有伤亡数字报上来,不断地有地方告急,不断地需要她做出决策。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在强行支撑。
直到一個黄昏,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得一片凄艳。
一支格外凶悍的狄戎精锐,终于用巨大的撞车,撞塌了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
缺口出现了!
“杀进去!”狄戎将领兴奋地狂吼!
潮水般的狄戎士兵向着缺口涌去!守军拼死阻挡,却节节败退!
眼看京城就要陷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已经疲惫不堪、几乎绝望的守军,忽然发现狄戎大军的后方,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极大的混乱!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骑兵,如同神兵天降,狠狠地凿入了狄戎大军的侧后方!那支骑兵人数似乎不多,但极其悍勇,打法完全是不要命的冲杀,瞬间搅乱了狄戎的阵脚!
“援军?!是援军吗?!”
“朝廷的援军到了?!”
城头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夹杂着希望的惊呼!
萧令徽也猛地抓住城墙垛口,极力向远处望去。
烟尘弥漫,看不清旗帜,但那支骑兵决绝的冲杀方式,那种一往无前、以命换命的狠戾……
一個荒谬的、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早已枯竭的心田。
难道……
可能吗?
她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战场,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