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戎后方的混乱愈演愈烈。那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如同烧红的尖刀插入牛油,精准而狠戾地撕扯着狄戎的阵型。他们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阵型散乱,却个个悍不畏死,打法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专挑狄戎的指挥节点和薄弱处猛冲猛打。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产生了奇效。狄戎大军正全力攻城,后方骤然遇袭,指挥系统瞬间陷入混乱,攻城的势头为之一滞!
城头上的守军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领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组织起最后的生力军,向着被撞开的缺口疯狂反扑!原本即将崩溃的防线,竟然奇迹般地暂时稳定了下来!
“杀啊!援军来了!”
“顶住!把这些狄狗赶下去!”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重新点燃了守军几乎枯竭的斗志。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然将冲进城缺口的狄戎先锋又硬生生推了回去!
萧令徽紧紧抓着冰冷的垛口,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支在狄戎大军中左冲右突、不断溅起血浪的骑兵身上。
太远了,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些骑士身上穿着混杂的皮袄和破旧铁甲,甚至有人穿着从狄戎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服饰。他们没有统一的旗帜,只有冲在最前面的那個骑士,手中似乎高举着一面残破的、看不清颜色的布条,在硝烟和血色中疯狂舞动。
那面破布……
萧令徽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似乎赏过谢谦一匹颜色罕见的靛青色贡缎。他当时叩谢后,珍而重之地收下,却从未见他用过……
一個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窜起!
不……不可能!她亲眼看着他倒下,看着他被无数刀剑加身!他怎么可能……
可是,那支骑兵决绝的冲杀方式,那种一往无前、以命搏命的狠戾……太像他了!像极了宫变那日,他扑向沈墨然时的样子!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那支骑兵似乎冲杀到了极限。狄戎大军毕竟人数众多,最初的混乱过后,开始组织起有效的围剿。那支孤军深入的骑兵,如同陷入泥潭的猛兽,活动空间被不断压缩,不断有人落马,被乱刀分尸。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骑士,格外勇猛,也吸引了最多的攻击。他手中的长刀已经卷刃,身上插着好几支箭矢,动作明显变得迟滞,却依然咆哮着,带领着残余的部下,向着城墙方向,发起最后一次徒劳却悲壮的冲锋!
他们似乎……并不是想击退狄戎,而是想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为城墙守军争取时间!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锯着萧令徽的心脏。
她看着那名为首的骑士,在砍翻两个狄戎士兵后,被一杆长矛从侧面狠狠刺中!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险些栽下马背,却用刀拄地,硬生生撑住了!
然后,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头,隔着重重的硝烟、厮杀的人群和遥远的距离,朝着城墙的方向望来——
尽管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尽管他满脸血污,尽管视线早已模糊——
但在那一刻,萧令徽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他!!!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决绝的姿态,她也认出来了!那就是他!谢谦!他竟然真的还活着!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回来了!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和更加汹涌的、灭顶的恐惧瞬间将她吞没!
他还活着!可他正在送死!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萧令徽喉咙里迸发出来!她猛地向前扑去,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垛口,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陛下!危险!”左右的侍卫惊恐万分地扑上来,死死拉住她!
就在这刹那间——
城下,那名骑士似乎看到了城墙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和她失控的举动。他污血横流的脸上,似乎极其短暂地怔了一下,随即,那双眼眸中竟像是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焦急,有阻止,甚至还有一丝……释然?
然后,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向城墙。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刀斩断还插在身上的矛杆,发出一声嘶哑却震人心魄的咆哮,竟然再次策动战马,带着仅剩的寥寥数人,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决绝地撞向了狄戎兵力最密集的地方!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刀兵碰撞,而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他们竟然在身上绑满了火药!以自身为饵,冲入敌阵,然后……引爆!
剧烈的爆炸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球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的人和马!残肢断臂和破碎的兵器被气浪抛向空中!
那面一直被他高举着的残破靛青色布条,在火光中翻滚着,燃烧着,最终化为灰烬,飘散在血腥的空气里。
城上城下,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无论是守军还是狄戎,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疯狂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
萧令徽保持着向前扑出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里面倒映着远处那团尚未消散的火焰和浓烟。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
世界在她眼前,一寸寸,碎裂成灰。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一切。
他回来了。
又再一次,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她的眼前。
这一次,尸骨无存。
那场同归于尽的自爆,成了压垮狄戎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未能重创狄戎主力,但其带来的震撼和守军随之而来的疯狂反扑,终于暂时击退了狄戎的进攻。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笼罩了血腥的战场。狄戎暂时退去,城外是星星点点的营火和隐约传来的哀嚎,城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劫后余生的麻木。
萧令徽被侍卫们强行搀扶下城墙时,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目光空洞,没有任何反应。她不再流泪,只是身体冰冷得吓人。
回到紫宸殿,她屏退了所有人,包括哭成泪人的云岫。
巨大的宫殿空旷而冰冷,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缓缓走到御案前,上面还堆放着未处理的奏疏,砚台里的朱砂早已干涸。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大殿,最终,落在了那片他曾经无数次跪伏的阴影里。
那里,空空如也。
她仿佛能看到他沉默垂首的样子,能听到他低哑平稳的回禀声。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连一丝念想,一点侥幸,都被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彻底炸得粉碎。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她。
不……或许有。
他那最后望向城墙的一眼,那复杂到让她心悸的眼神,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无声的话语。
那里面有关心,有焦急,有阻止她犯险的恳求……或许,还有一丝终于能彻底解脱、终于能为她做完最后一件事的释然?
他从未奢望过她能回应什么,甚至可能从未奢望过她能知道他的心意。他只是固执地、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为她燃烧殆尽,直至粉身碎骨。
而她呢?
她给了他什么?
是冰冷的利用,是刻意的疏远,是愤怒的斥责,是把他推向死路的命令……最后,连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一個体面的葬礼都无法给他。
他甚至至死,都顶着一个罪奴的名头,死后也只能被称作“义士”或者“无名骑”。
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和悲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她的心脏,痛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她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御案,蜷缩起来。
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雪夜,那个蜷缩在废墟里、奄奄一息的少年。如果当时,她没有停下脚步,没有递出那块饼……他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后来的一切痛苦和卑微,不用承受这粉身碎骨的结局?
可是,如果没有他,她可能早就死在了深宫的倾轧里,死在了沈墨然的算计里,死在了狄戎的铁蹄下。
是他,用自己卑微软弱的生命,一次次将她从绝境中托起,垫着她的脚,让她勉强够到了那冰冷的王座。
而她,却连一点温暖都没有给过他。
萧令徽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宇低低回荡。
长夜漫漫,寒风从殿门的缝隙中钻入,吹动着烛火,明灭不定。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坐到这冰冷的宫殿也化为灰烬。
直到晨曦微露,第一缕苍白的光线透过窗棂,照亮了殿内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她苍白如鬼、泪痕已干的脸。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脆弱、痛苦和迷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平静。
她扶着御案,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
走到殿门口,她推开沉重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