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等候了一夜的云岫和侍卫们看到她的样子,无不心头一凛。
此时的萧令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却锐利,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七情六欲都随着那个人的死,一同被埋葬了。
她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色,和依旧被围困的孤城,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传令下去。”
“朕,要狄戎……血债血偿。”
萧令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她是一块包裹着寒冰的玉石,内里尚存一丝微弱的热度与挣扎,那么现在的她,则彻底化成了一柄出鞘的、淬毒的冰刃,只剩下纯粹的冰冷与锋锐。
她不再流泪,不再失眠,甚至不再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她吃得下,睡得着(尽管睡眠极浅),处理政务时冷静得近乎残酷,下达的每一个命令都精准、高效,不带丝毫犹豫和人情。
她以雷霆手段,借着沈墨然倒台的空隙和守城凝聚起的短暂人心,迅速清洗朝堂,将沈党余孽连根拔起,换上了一批或忠于皇室、或至少暂时听话的官员。手段酷烈,牵连甚广,一时间朝野噤若寒蝉,无人敢直视天颜。
对于城防,她更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重新整编军队,分发最后的存粮和赏银,亲自督造守城器械,巡视伤兵营……她出现在任何需要她的地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却像一根死死钉在城墙上的铁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与这座孤城共存亡的决绝。
狄戎的进攻并未停止,反而因为上次的受挫而更加疯狂。惨烈的攻防战每日都在上演。每一次击退敌人,守军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萧令徽就站在城楼上,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士兵倒下,看着百姓伤亡,看着鲜血染红城墙。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失控,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会变得更加幽暗,更加冰冷。
有时,将领们会来请示,声音带着疲惫和绝望:“陛下,箭矢快耗尽了。”“滚木礌石也不多了。”“伤兵营里……药材奇缺……”
萧令徽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会沉默片刻,然后给出一个冰冷的、 往往意味着更多人牺牲的决策:“拆城内废弃房屋,砖石梁木皆可充作滚礌。”“集中所有医师和药材,优先救治轻伤可再战者。”“……阵亡将士的遗骸……收集起来。”
最后一道命令,让禀报的将领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皇帝。
萧令徽的目光扫过来,没有任何温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守不住城,所有人都得死,留个全尸又有何用?他们的尸身,还能为活着的人,再挡一阵箭矢,再阻一阻敌军的脚步。”
那将领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最终却只能低下头,哽咽着应了一声:“……遵旨。”
她已摒除了所有人性里的软弱和温情,将自己和这座城,都变成了冰冷的战争机器。活下去,守住城,成了唯一的目标,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牺牲一切。
这种极致的冷酷,反而在绝境中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力量。幸存下来的军民,看着皇帝那副与城同殉的架势,看着她那双仿佛已不再属于活人的眼睛,反而被激发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凶性。
守!死也要守住!
每当战事稍歇,萧令徽会独自一人走上城楼,望着城外狄戎连绵的营火,一站就是很久。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筹划下一步的防守。
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渺茫的奇迹。
又或许……只是在凭吊。
凭吊那座她甚至无法为其立衣冠冢的孤坟。
凭吊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尸骨都无处可寻的……故人。
风吹起她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凛冽的寒风吹散。
但她始终站得笔直。
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却依旧不肯倒下的玉石雕像。
围城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粮食彻底断绝,城内开始出现人相食的惨剧。能战斗的人越来越少,城墙多处坍塌,只能用尸体和废墟勉强填塞。
狄戎似乎也耗尽了耐心,发动了最后的总攻。潮水般的士兵涌向摇摇欲坠的城墙,守军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抵抗。
萧令徽知道,结局到了。
她穿上那身早已不合身、沾满血污尘土的戎装,拔出了那把曾经掉落在地、又被她拾起的佩剑。她没有再站在相对安全的城楼,而是直接走上了最前线的一段残破城墙。
残阳如血,将她和这座濒死的孤城一同浸染。
箭矢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巨石砸落在不远处,溅起碎石和尘土。她恍若未觉,只是握紧了剑,目光冰冷地看着不断攀爬上来的狄戎士兵。
一個狄戎凶悍的百夫长发现了她,狞笑着挥舞着弯刀冲了过来!周围的侍卫惊呼着想要阻拦,却被其他狄戎士兵缠住。
萧令徽甚至没有闪避。在那弯刀劈来的瞬间,她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不格不挡,反而猛地向前一步,手中长剑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那百夫长的咽喉!
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
她拔出剑,看也没看那倒下的尸体,继续迎向下一個
此时的她,不像皇帝,更像一個绝望的、只想在死亡来临前多拉几个垫背的普通战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笨拙,却有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城墙终于被彻底突破。越来越多的狄戎士兵嚎叫着涌了上来。
萧令徽被围在中间,身上添了好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戎装。她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环视着周围面目狰狞的敌人和不断倒下的守军。
结束了。
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那片她挣扎了半生、最终却依旧无法守住的江山社稷。
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身影。穿着靛青色的侍卫服,沉默地跪在阴影里,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命令。
这一次,她好像看清了他的脸。没有卑微,没有隐忍,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她从未见过的柔和,望着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支冰冷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射中了她的心口。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向后踉跄了一步。
世界瞬间变得极其安静,所有的喊杀声都远去了。
她低下头,看着胸前那支颤动的箭羽,似乎有些茫然。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
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视线最后定格的方向,是血色弥漫的天空。
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眸中,最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像是解脱。
又像是……一丝未能言说的遗憾。
最终,一切归于永恒的沉寂。
嘉宁女帝萧令徽,崩于潼川故地,京城陷落之日。
至死,未曾南逃一步。
至死,未曾知晓,曾有一人,倾其所有,爱她至生命终章。
至死,未曾言明,那深藏于冰冷帝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如尘的……牵念。
风,卷着血腥和灰烬,吹过残破的城垣,呜咽着,诉说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尘封往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