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指尖拂过古籍修复室工作台上那本脆弱的线装书。书名《浮生旧忆》已模糊不清,作者署名处只剩一个墨色的污点。窗外是现代都市永恒的白噪音,窗内是尘埃与旧纸浆混合的沉寂气息。
她刚完成一页的修复,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是日骤寒,梧桐叶尽脱。阿姊攥吾手,言‘悔教夫婿觅封侯’,然门外马蹄声疾,终不复回。雪覆庭阶,如葬……”
字迹在这里被一大片暗褐色的污渍覆盖,像是早已干涸的血泪,又或是隔了漫长岁月的茶垢。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攫住林晚,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那污渍后的绝望吸了进去。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竟是不知何时被纸张边缘划破了一道小口,血珠渗出,恰好滴落在那个墨色污点的作者署名上。
黑暗吞噬了一切。
再睁眼,是呛人的煤烟味和咿咿呀呀的胡琴声,调子悲凉得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视线模糊聚焦。她发现自己靠坐在一条昏暗潮湿的弄堂口,身上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藕色缎面旗袍,外面罩着件起球的羊毛开衫,冷得她牙关打颤。这不是她的衣服。
眼前是狭窄的石板路,两侧是低矮的灰扑扑的里弄房子,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探出窗口,挂着些看不出本色的衣物。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孩子追着一个破铁环跑过,好奇地瞥了她一眼。
“苏小姐?你怎的还在这儿发呆?快开锣了,班主又要骂人了!”一个梳着大辫子、脸颊冻得通红的姑娘急匆匆跑来,一把拉起她。
林晚茫然地被拖着走。苏小姐?
那姑娘絮絮叨叨:“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咱们吃这碗开口饭的,有什么法子?李老板点了你的《游园惊梦》,那是抬举你……忍着些,好歹把今晚的场子应付过去。”
戏园子?她成了……一个唱戏的?
她被推搡进后台,一股廉价的头油、香粉和汗味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但极其清丽的脸,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眉眼间笼着轻愁,确实是她,又不是她。这是“苏绣”?
胡乱地被套上戏服,描了眉眼,推上台。锣鼓点子敲得她心慌意乱。她哪里会唱昆曲?站在台中央,水袖垂下,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和那些在烟雾缭绕中模糊不清的脸,她一个字也唱不出。
满堂嘘声渐起。班主在台侧急得跳脚。
就在这时,二楼雅座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挑起一角。一道目光落下,冷冽、审视,带着不易察觉的压迫感。林晚(苏绣)下意识地抬头,撞入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那是个极英俊的年轻男人,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指尖夹着雪茄,神情淡漠,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她的窘迫、恐惧,似乎都成了供他消遣的玩意儿。
“垮台喽!”底下有人哄笑。
林晚羞愤欲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混乱中,一个负责拉二胡的盲眼老先生,摸索着拉起一段过门,试图替她解围,口中低声道:“苏姑娘,莫慌,跟着老胡的弦子……”
然而班主已怒气冲冲上来,一把将她拽下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丧门星!得罪了李老板,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推搡间,那盲眼老先生被撞得一个趔趄,额头磕在桌角,顿时见了红。
林晚惊叫一声,想过去扶,却被班主死死拉住。后台乱成一团。有人去扶老先生,班主却只催促着下一个角儿上台,仿佛那流血的老先生只是个碍事的物件。
林晚被关进后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黑屋里。外面锣鼓喧天,更衬得里面冰冷死寂。她蜷缩在角落里,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里,人命如草芥。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悄悄打开。是那个拉她来的大辫子姑娘,叫小福子。她塞给林晚一个冷硬的馒头,低声道:“班主让你滚蛋了……工钱也扣光了。
苏姐姐,你快走吧,李老板那边的人怕是还要来找麻烦。”
林晚被小福子从后门推了出去。外面是更深露重的夜,巷子里没有灯,只有远处主街的一点微弱光晕。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饥寒交迫。突然,几个黑影堵住了巷口,流里流气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台上那个哑巴美人吗?李老板请不到,哥几个来请你去喝杯茶……”
林晚心脏骤停,步步后退。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车灯扫过巷壁,引擎的低吼声逼近。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无声地停在巷口,挡住了那些混混。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长衫、面容精悍的男人,对着那几个混混低喝了一句什么。
混混们顿时噤若寒蝉,点头哈腰地散去了。
车后窗缓缓摇下一半,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是戏院里那个冷眸的男人。他甚至没有看林晚一眼,只是对长衫男人淡淡吩咐:“处理干净。”
车窗摇上,汽车无声地驶离,留下林晚独自站在黑暗里,惊魂未定,却连一句道谢都来不及说。他为何帮她?还是……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件碍眼的事?
无处可去。林晚凭着“苏绣”身体里残存的一点模糊记忆,摸索着回到一栋破旧的石库门房子的小亭子间。这是“苏绣”租住的地方,家徒四壁,只有一张板床、一个破衣柜和一张缺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
桌上放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信纸粗糙,字迹稚嫩,是一个叫“阿弟”的孩子写来的,说家乡遭了灾,婶娘病重,无钱买药,问“阿姊”在沪上能否寄些钱回去。
信纸旁边,是几张当票和寥寥无几的铜板。
林晚捏着那封信,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巨大的茫然和孤寂将她淹没。这不是她的时代,不是她的人生,她却要承受这一切重压。
第二天,林晚不得不开始为生存奔波。她尝试去找工作,但一个无亲无故、无甚技能(除了原本的林晚可能懂些文书,但此刻无用武之地)的年轻女子,在此时的上海滩,能找到的工作实在有限。
她去应聘女店员,因不会说流利的上海话被拒;想去纱厂,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女工,又望而却步;甚至想过重操旧业去唱戏,但想到昨天的遭遇就一阵反胃。
最后,在一家中西女塾外,她看到招聘国文代课先生的启事。凭着现代积累的学识和一股孤勇,她竟真的通过了简单的考核。校长是个严肃的老小姐,看她一身寒酸,皱了皱眉,但还是给了她机会,薪水微薄,且是临时性质。
林晚(暂时以苏绣的身份)开始在学校代课。孩子们天真烂漫,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她试着用更生动的方式讲课,引来孩子们好奇和喜爱的目光。
她注意到一个总是坐在角落、衣服洗得发白但十分整洁的女学生,叫秦婉如。她成绩极好,眼神里有种倔强的光。下课间隙,林晚听到其他女生议论,说秦婉如的父亲原是教书先生,病死了,家里欠了债,她母亲日夜做针线活供她读书,但可能下学期就要辍学嫁人了,对方是个鳏夫,出了笔不小的彩礼。
林晚的心被揪了一下。她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大多不由己。
放学后,林晚鼓起勇气去家访。秦家住在典型的七十二家房客式的弄堂里,拥挤嘈杂。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哭泣和男人的呵斥声。
“……三天!就三天!再不还钱,就拿你女儿抵债!”
门猛地被拉开,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出来,差点撞倒林晚。为首的那个,脸上有道疤,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林晚心怦怦跳,走进昏暗的灶披间。秦母瘫坐在地上哭泣,秦婉如咬着唇,脸色惨白地扶着她,眼神里是绝望和不甘。
林晚搜遍全身,拿出仅有的那点钱,塞给秦母,杯水车薪。
她心情沉重地走出弄堂,思考着还能怎么帮这对母女。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缓缓停在她身边。车窗摇下,这次,车里的男人正看着她。
“苏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需要帮忙吗?”
林晚愕然抬头,再次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怎么会知道她姓苏?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人——沈聿明,并未下车,只是透过车窗,目光扫过她身后破败的弄堂,再回到她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手上。
“这地方的印子钱,利滚利,是个无底洞。”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那点薪水,填不进去。”
林晚抿紧嘴唇:“总要试试……不能眼睁睁看着……”
沈聿明极淡地笑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世上眼睁睁看着的事,多了去了。”他递出一张名片,材质硬挺,只有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想‘试试’的时候,打这个电话。或许……能让你试得久一点。”
他的话意味深长。不等林晚反应,车窗已摇上,汽车再次驶离。
林晚捏着那张冰冷的名片,站在原地。夜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她第一次主动想改变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却立刻被一个看透世事残酷的人点明其徒劳。而这个人,神秘莫测,两次出现都带着强烈的干预性,他到底是谁?目的何在?
远处,传来报童嘶哑的叫卖声,喊着最新的时局新闻,关于遥远的北方战事。个人的悲欢,在时代的巨轮下,轻如尘埃。